第9章 你,干净了-《电子神龛》

  夜色下的盘山公路,像一条被遗弃的黑色蟒蛇,冰冷、沉寂,无声地缠绕着天景山的巍峨山体。林默驾驶着那辆从租车公司弄来的、普通到掉进车流里就再也找不出的黑色轿车,引擎发出单调而压抑的轰鸣,在寂静的山谷中激起一阵阵微弱的回响。

  车灯如两柄锋利的光剑,劈开前方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将沿途那些因常年无人修剪而张牙舞爪的树影,投射在粗糙的岩壁上,扭曲成一个个沉默的鬼影。

  山脚下,是整座城市的灯火。那片由数千万个光源汇聚而成的璀璨星海,此刻在林默的后视镜里,显得遥远而不真实。它们像是一个被装在玻璃罩里的精致模型,每一盏灯都代表着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正在上演的喜怒哀乐的故事。而他,正沿着这条盘旋向上的道路,主动驶离那片温暖的人间,驶向一个被冰冷的星空与孤寂的山风所统治的、绝对的未知。

  废弃的天文台,就坐落在天景山的顶峰。

  一个小时前,那个自称为“神”的凶手,通过一个无法被追踪的加密频道,向他发出了这份邀请。没有威胁,没有挑衅,只有一串简洁的坐标,和一个时间。

  那是一份战书,也是一个陷阱。林默对此心知肚明。

  他是一个程序员,一个习惯于将世界解构为逻辑、数据和算法的思考者。在他看来,凶手的每一次行动,都必然遵循着某种可被预测的模式。之前的三次谋杀,看似毫无关联,却都指向了当年那个因为他而分崩离析的创业团队的成员。这符合复仇的逻辑。而现在,凶手主动暴露地点,邀他赴约,这同样符合一个复仇者在累积了足够的“战果”后,渴望与最终仇恨目标当面对质,欣赏其痛苦与恐惧的心理模型。

  所以他来了。

  不为对质,只为终结。他早已过了需要靠言语来解决问题的年纪。他将自己视为一个猎人,一个冷静地走进屠夫精心布置的陷阱的猎人。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在对方亮出屠刀之前,先一步,拧断他的脖子。

  车子在山顶一片荒芜的停车场停下。林默熄了火,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了绝对的死寂。他没有立刻下车,而是静静地坐在驾驶座上,让自己的感官与这片黑暗融为一体。山顶的风,带着高处独有的、如同刀锋般的凛冽,呼啸着刮过车窗,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腐烂的落叶和冰冷的岩石混合而成的、原始而又荒凉的气息。

  他推开车门,一股寒流瞬间灌入车内,让他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外套。天文台那巨大的、白色的圆形穹顶,在稀薄的星光下,像一尊沉默的、被岁月遗忘了的巨型头骨,静静地矗立在不远处。它的表面布满了苔藓和风化的裂纹,仿佛一位早已死去的巨人,正在无声地凝视着山下那片繁华的人间。

  通往天文台主建筑的石阶早已被疯长的野草所覆盖,林默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片万籁俱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他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对于他而言,他自己,就是最危险的武器。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模拟着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狙击手、遥控炸弹、或者一场简单的、面对面的肉搏。

  他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

  天文台那两扇沉重的、由实木制成的对开大门,虚掩着,仿佛正在等待他的进入。林默没有犹豫,伸手,用力推开。

  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灰尘、霉菌和旧纸张腐朽气味的、属于“过去”的味道,扑面而来。

  门内,是一条幽深而狭长的环形走廊。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曾经悬挂着各种星系图和科普海报,如今只剩下一些被岁月侵蚀得斑驳泛黄的轮廓。脚下是冰冷的水磨石地面,每一步落下,都会激起空旷而悠长的回音,像是在一座巨大的陵墓中行走。

  这里没有任何埋伏。

  凶手似乎并不急于与他见面。

  走廊的尽头,就在林默以为这条路将通往某个黑暗的未知时,前方的一块墙壁,突然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那是一块被伪装成墙体的、巨大的内嵌式显示屏。屏幕上,雪花点闪烁了几下,随即浮现出一行由最简单的、没有任何修饰的宋体字组成的问题。

  【守门人,你是否想过,星辰的运转,与蝼蚁的生死,遵循着同一种法则?】

  林默的瞳孔猛地一缩。

  守门人?这是他当年在那个秘密的开发者论坛上,为自己取的代号。一个古老而又中二的、他以为早已被世界所遗忘的名字。

  他没有回答。这显然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这更像是一个开场白,一个充满了哲学意味的、病态的开场白。

  问题在屏幕上停留了十秒,然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指向左侧一条岔路的箭头。

  林默沉默地,顺着箭头的指引,转进了那条岔路。这条路比主走廊更加狭窄,通往的是天文台的资料室和观测员的休息区。这里腐朽的气味更加浓重,空气中漂浮着肉眼可见的尘埃,在从破损窗户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下,如同无数游荡的微生物。

  又走了大约五十米,第二块屏幕,在他面前的一扇紧闭的铁门上,亮了起来。

  【当一个生命,为了另一个更伟大的存在而终结时,那不叫死亡。那叫……回归。】

  林默的心,开始往下沉。

  这不对劲。这完全不符合他预设的任何一种“复仇者”的心理模型。这些话语里,没有愤怒,没有仇恨,反而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宗教般的虔诚与狂热。

  复仇者,只会叫嚣着“血债血偿”。

  而眼前这个“神”,却在跟他,探讨着生与死的哲学。

  屏幕上的文字再次变换,那个熟悉的、指向更深处的箭头,又一次出现。

  林默感到了事情正在脱离他的掌控。他不再是一个主动进入陷阱的猎人,反而更像是一只被无形丝线牵引着的木偶,正在按照对方写好的剧本,一步步地,走向那个早已为他准备好的、舞台的中央。

  他穿过一间间废弃的办公室,那些散落在地上的观测日志早已被湿气侵蚀得字迹模糊,桌上还放着早已干涸的咖啡杯,一切都像是某个时间点被按下了暂停键,然后被世界彻底遗忘。

  第三块屏幕,出现在通往穹顶观测台的、那座巨大的螺旋形楼梯的入口处。

  【力量,需要载体。而灵魂,需要献祭。你忘记了这一切,守门人。所以,我来帮你,重新忆起。】

  “疯子……”林默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他终于意识到,他要面对的,可能不是一个因为仇恨而扭曲的普通人,而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活在自己那套完整而又自洽的疯癫世界里的……狂信徒。

  他不再有任何犹豫,沿着那座巨大的、如同巨龙脊骨般的螺旋楼梯,大步向上。金属的阶梯,在他的脚下,发出“哐、哐、哐”的、富有节奏的声响,如同敲响的丧钟。

  他要打破这个疯子为他设定的节奏,他要重新夺回主动权。

  当他终于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推开那扇通往穹顶的、沉重的隔音门时,他眼前的景象,让他彻底地,愣在了原地。

  穹顶之内,是一个巨大的、近乎于空旷的圆形空间。那台曾经是这里绝对主角的、巨大的天文望远镜,早已被拆除,只留下一个布满了铁锈和电线的、巨大的基座。穹顶上方,那扇巨大的、本应朝向星空的观测窗口,此刻却紧紧闭合着。而整个穹顶内壁,那些本应是漆黑一片的墙壁,此刻,却变成了一块360度环绕的、无缝拼接的巨大环形屏幕。

  屏幕上,正直播着一个,令他血液为之凝固的画面。

  那是天景山顶的另一个地方——早已废弃的、山顶观光单轨车站。

  一个男人,被牢牢地捆绑在一张由粗糙的金属焊成的、如同某种原始祭坛般的椅子上。他的嘴被胶带封住,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的哀求。

  是“摆渡人”,当年团队里,负责对外公关和商务谈判的那个,巧舌如簧的男人。

  而在环形屏幕的正中央,一行行鲜红色的、如同用鲜血写就的文字,正缓缓地、如同布道般,浮现在“摆渡人”那张惊恐的脸庞之上。

  【见证吧,守门人。】

  【第四位祭品,即将归位。】

  【他那充满了谎言、贪婪与背叛的生命,将在仪式的火焰中,得到净化。】

  【他的恐惧,他的痛苦,他临死前那不甘的灵魂,将化为最纯粹的能量,冲刷你那颗蒙尘已久的心。】

  【为你,铺就重返神座的、最后的道路。】

  林默的脑袋,嗡的一声,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他终于明白了!

  什么复仇!什么仇杀!

  从头到尾,都不是!

  那三个死去的前同事,不是死于仇恨,他们是“祭品”!而今天,“摆渡人”,是第四个!

  这一切,都是一场,为他林默,精心准备的、宏大而又诡异的……献祭仪式!

  凶手,不是要杀他。

  凶手,是在用这些人的生命,来“唤醒”他!

  在林默因为这颠覆性的认知而陷入巨大震惊的瞬间,屏幕上的画面,动了。

  一辆早已被废弃多年的、车身布满了铁锈和涂鸦的观光单轨列车,在那个废弃的车站里,突然,亮起了车头大灯。它的引擎发出一声刺耳的、如同野兽苏醒般的咆哮,然后,开始缓缓地,沿着那条直指祭坛的轨道,启动了。

  那不是列车。

  那是一辆,被设定好程序的、无人驾驶的、开往地狱的……灵车。

  林默猛地转身,冲向穹顶的控制台,双手如同闪电般在那些布满了灰尘的键盘和按钮上敲击。他试图接管单轨列车的控制系统,试图强行切断它的动力。

  但一切,都是徒劳。

  控制台的屏幕上,只显示着一行简洁而又充满了嘲讽的文字。

  【仪式已启动,不可逆转,不可终止。安静地,欣赏吧,我的……神。】

  林默的眼中,第一次,浮现出了一种名为“无力”的情绪。他是一个在数字世界里,无所不能的“神”。但此刻,他却只能像一个最普通的凡人一样,眼睁睁地,看着另一场,由别人导演的“神迹”,在自己面前,上演。

  屏幕上,那辆“灵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它像一头发疯的钢铁犀牛,拖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尖锐的呼啸,朝着那个被绑在轨道尽头的、绝望的“摆渡人”,狠狠地,撞了过去!

  没有惨叫,因为声音被隔绝。

  没有血肉横飞的画面,因为在碰撞的瞬间,直播的画面,被切换成了一片纯白。

  纯白过后,画面切换到了车站外。一台无人机的镜头,正从高空,俯瞰着那辆已经将祭坛撞得粉碎的单轨列车。

  它没有停下。

  它以一种更加狂暴的姿态,撞穿了车站那脆弱的玻璃幕墙,冲出了早已腐朽的护栏,沿着山顶那陡峭的斜坡,带着巨大的动能和一路翻滚的碎石,如同被天神投下的战车,朝着山下那片灯火璀璨的城市,义无反顾地,坠落下去!

  林默下意识地,冲向穹顶那唯一一扇没有被屏幕覆盖的、小小的观测窗。

  他看到了。

  他看到,一道巨大的、燃烧的、由钢铁和火焰组成的黑色轨迹,划破了夜空。

  那辆失控的“灵车”,在与山体的剧烈摩擦中,燃起了熊熊大火,变成了一颗巨大的人造陨石,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朝着山脚下的环城公路,狠狠地,砸了下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林默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公路上那些如同甲壳虫般行驶的车辆,在发现这天降的横祸时,那惊慌失措的、徒劳的转向和躲避。

  然后,是光。

  一道,比太阳还要刺眼的光芒,在山脚下,猛然爆发!

  紧接着,是毁灭。

  巨大的、橙红色的火球,冲天而起,将半个夜空,都映照得如同白昼。

  数秒之后,沉闷而又撼天动地的爆炸声,才混合着大地的剧烈震动,如同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地,攥住了这座山峰,也攥住了林默的心脏!

  一场,献给全城的葬礼。

  一场,只为他一个人上演的、最华丽的、血腥的烟火。

  林默站在窗前,一动不动。爆炸的火光,在他的瞳孔里,明灭不定。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逻辑,被彻底摧毁。

  认知,被完全颠覆。

  他不是猎人,他甚至不是猎物。

  他,是这场宏大而又疯狂的献祭仪式中,那个被供奉的、神座上空无一物的……神只。

  不知过了多久,当爆炸的余波渐渐平息,当山下的骚乱和警笛声,隐隐约得多来时,他身后那巨大的环形屏幕,再一次,亮了起来。

  上面不再有任何文字。

  只有一个画面。

  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画面——他三年前的办公室。

  那个,被他亲手布置的、充满了回忆的房间。墙上,挂着那张他和苏晴,在公司上市那天,笑得无比灿烂的合影。

  紧接着,一只,由数据流组成的、虚拟的手,出现在画面中。

  那只手,拿起一把同样是由数据构成的、猩红色的叉子,轻轻地,温柔地,在那张合影上,苏晴的眼睛上,画了两个,触目惊心的“X”。

  屏幕,随即,黑了下去。

  整个穹顶,重新,陷入了死寂。

  但林默,却在这片死寂中,听到了,比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还要清晰的声音。

  那是“神”,在他耳边,留下的最后的、无声的低语。

  【看,我已经帮你,斩断了你与凡俗最后的链接。】

  【现在,你,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