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归途-《大胤夜巡司》

  十一月二十,辰时。

  官道如带,蜿蜒北去,两旁枯柳垂霜,寒鸦掠空。霜气未散,马蹄踏过冻土,发出沉闷回响。

  林不觉骑马缓行,身后跟着阿骨朵与两名内察司差役。一辆青帷马车紧随其后,车中载着胡三与其孙女,以及一箱封存证物:铜范残片、利达船行账册残页、钱世漋私印、镇江私铸劣钱样本——皆以火漆封缄,盖有江南按察使司朱印,非奉旨不得启封。

  江南一案,至此告结。

  漕帮镇江私铸坊被端,工部侍郎钱世漋革职下狱,利达船行查封,胡三祖孙得救。沈七因举报有功,擢为瓜洲巡检;阿骨朵则因协助查案,获准暂留神京,听候调用。

  林不觉勒马,回望江南烟水。江面薄雾如纱,远山如黛,仿佛一切恩怨皆被水汽吞没。

  他心中无喜无悲。

  案子结了,

  但水未清。

  他知道,漕帮背后仍有黑手未露——那“龙纹新钱”的图样从未现身,工部南库账册仍有三页缺失,神京某位大人物对钱世漋的庇护亦未查明……这些,都如雾中影,尚不能碰,一碰即碎,反噬己身。

  但他已尽人事。

  剩下的,交给时间,或天意。

  午时,过丹阳驿站。

  一行人下马歇脚。驿站老旧,檐角残破,墙皮剥落,门楣上“丹阳驿”三字已褪色。驿丞是个跛脚老汉,见是京差,忙不迭端茶送水,又搬出几筐橘子:“刚摘的,甜,解乏。”

  林不觉谢过,取了一枚。橘皮青黄相间,带着晨露与泥土气息。他剥开,分与阿骨朵。橘瓣微凉,入口酸涩中带一丝回甘,恰似这三月江南——苦中有光。

  就在此时,一名行脚商匆匆入驿,背负大包,满身尘土,草鞋磨穿,肩头勒痕深红。他向驿丞要水,声音沙哑:“快些,我赶去神京,交一批‘南货’。”

  驿丞笑道:“南货?如今南边钱乱,劣钱泛滥,谁还收南货?”

  行脚商低笑,压低嗓音:“不是钱货,是纸货。神京‘文渊阁’订的,急用。”

  林不觉本未在意,正欲饮茶,却见那行脚商放下包袱时,一角露出靛蓝封皮,上印烫金小字:“永通印钞局·样稿”。

  他心头微动。

  永通印钞局?

  那不是十年前因纸钞滥发、民怨沸腾而裁撤的机构吗?

  怎会有“样稿”?且送往文渊阁?

  他目光微凝,欲细看,那行脚商却已迅速将包袱裹紧,转身饮尽粗碗中的水,拱手道:“多谢老丈。”随即匆匆上路,身影很快消失在官道尽头。

  林不觉未起身,未追问,只将橘瓣送入口中,酸涩微甘。

  或许是旧档转运,或许是书坊仿印古籍以充藏书,又或许是文渊阁整理前朝文献……他未深究。归途疲惫,心神已倦,不愿再生枝节。

  他未记其貌,

  未问其名,

  只当是归途一瞬过客。

  殊不知,

  那靛蓝封皮,

  将在数月后,

  成为另一桩惊天大案的第一缕线头——

  一缕足以撕裂朝堂的线。

  十一月二十五,申时。

  神京,西城。

  暮鼓初响,街市渐静。林不觉入城,直赴内察司衙门。

  赵总管已在值房等候。他年近六旬,须发半白,身着素色常服,案头一盏清茶,袅袅生烟。见林不觉入内,只淡淡一句:“回来了?”

  “回来了。”林不觉行礼,呈上卷宗与证物箱。

  赵总管翻阅片刻,指尖划过账册残页,目光停在“龙纹新钱试铸记录”一行,良久未语。随后合上卷宗,抬眼:“镇江私铸,牵出钱世漋,端掉三处暗仓,救出匠人,截获劣钱两千贯——干得不错。”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如磨石:“但漕帮总舵未动,龙纹钱图样未现,工部账册仍有三页缺失……你心里清楚,这案子,只结了一半。”

  林不觉点头:“属下明白。但证据链至此而止,再往上,需圣裁,非我等可擅动。”

  “嗯。”赵总管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先回去歇着。明日……有事。”

  林不觉告退。

  走出衙门,神京暮色四合,街市喧嚣如潮。糖人摊、酒旗招展、胡商驼铃、书生吟哦……一切如常,仿佛江南血火从未发生。

  他深吸一口气,竟觉陌生——

  江南水汽浸骨三月,归来已似异乡人。

  十一月二十六,辰时。

  林不觉尚未起身,内察司吏员已至宅门,递上红封:

  “林大人,恭喜。

  陛下嘉奖江南查案之功,

  特擢升为内察司副佥事,

  品级升正七品,

  即日履新。”

  林不觉接过红封,神色平静。升官,是意料之中。但他深知,这不仅是嘉奖,更是试探——若他急于再查漕帮,便是不知进退,恐被视作“不安分”;若他安于闲职,韬光养晦,则可留用,甚至重用。

  他选择后者。

  当日午后,林不觉换上便服,访旧友。

  先至兵部武库司,寻昔日同窗周砚。周砚如今管火器图样,两人对坐饮茶,聊些旧事:当年同窗共读《洗冤录》,如今一个查钱,一个管炮,皆在刀尖上行走。

  “听说你端了私铸坊?”周砚笑问。

  “结了。”林不觉淡然,“但火药未尽,引线尚存。”

  周砚会意,不再多问。

  又至东市书坊,见故交柳先生。柳先生正校《钱法通考》,见林不觉来,搁笔笑道:“江南钱乱可平?”

  “平了。”林不觉答,“但钱法之弊,不在私铸,在人心。铜可熔,范可毁,贪欲却代代相传。”

  柳先生叹:“你还是这般锋利,如未鞘之刃。”

  “刃若藏久,便锈了。”林不觉微笑,“但此刻,需藏。”

  黄昏,林不觉独坐酒楼,望神京万家灯火。炊烟袅袅,钟声悠悠,一派太平。

  阿骨朵悄然入座,放下一壶温酒:“接下来?”

  “休息。”林不觉举杯,“不问漕帮。只等……风起。”

  他知道,

  朝堂如棋,

  一步快,满盘输。

  此刻的沉默,

  是为下一场风暴蓄力。

  而那靛蓝封皮的“样稿”,

  早已被他遗忘在归途尘埃中,

  静待命运再次将其拾起。

  夜深,林不觉归家。

  案头,赵总管遣人送来一匣文书,附简一张:

  “镇江案卷已封存。

  钱世漋供词中,提及其曾向‘某京商’购铜。

  商号名‘裕通’,查无此号,无籍无档,似为虚设。

  留档备查。”

  林不觉将简收入匣中,吹灯就寝。

  窗外,神京月明如霜,照在屋檐铜铃上,发出细微清响。

  新的平静开始了。

  而新的风暴,

  正在无人察觉的角落,

  悄然酝酿——

  如铜在炉,

  如火在油,

  如范在暗室,

  静待重铸天下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