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起 - 第三幕-《南风吹吹》

  空山庄园的清理工作,比苏亦承预想的要棘手。

  这座建于民国时期的庄园,曾属于某位南洋归侨,几经易主,最终荒废。

  青砖围墙爬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铁艺大门锈迹斑斑,一推便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主体建筑是一栋中西合璧的二层小楼,飞檐翘角与罗马柱古怪而又和谐地并存着,只是窗棂破损,瓦片零落,像个风烛残年却依旧固执挺着脊梁的老人。

  剧组的美术和置景部门先进去勘测,回来后面露难色。

  里面堆积的灰尘足有寸厚,蛛网密布,杂物如山,更重要的是,部分木结构显然已被白蚁蛀蚀,存在安全隐患。

  “苏导,这地方要恢复到剧本里要求的那种‘颓败但骨架犹存’的雅致,工程量很大,而且时间恐怕来不及。”美术指导搓着手,一脸为难。

  苏亦承站在庄园外的山坡上,望着那片在晨雾中静谧而破败的建筑群,眼神专注,仿佛能穿透时光,看到它昔日的风华。

  这里,是他电影里至关重要的场景,是主角精神世界的投射。

  “必须完成。”他没有回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场景的真实感,是这部电影的根基。”

  他知道这很难。

  资金、时间、人力,都是问题。

  但在艺术上,他从不妥协。

  消息传到陆文生那里时,他正在田埂上和老农们查看灌溉渠。

  毛豆跑过来,添油加醋地描述了剧组的“困境”。

  “文生书记,听说他们搞不定那个鬼屋嘞,还说啥木头被虫子啃了,可麻烦了。”

  陆文生直起身,擦了擦额角的汗。

  空山庄园……那个地方,对他和苏亦承而言,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童年时,那里是他们探险的乐园,藏着无数夏日的秘密和孩子间的盟约。

  他沉吟片刻,对毛豆说:“去跟老陈叔说一声,组织几个有空闲、手脚麻利的后生,带上工具,下午去空山庄园帮忙。”

  毛豆一愣:“啊?帮他们?他们那天还要给栓子叔的牛刷颜色呢。”

  “一码归一码。”陆文生语气平和,“清理庄园是体力活,他们人生地不熟,我们帮一把,拍摄进度也能快些,对大家都好。再说……”

  他顿了顿,望向庄园的方向,声音轻了些,“那地方,荒着也是荒着。”

  下午,当陆文生带着七八个村里的青壮年,扛着铁锹、扫帚、箩筐等工具来到空山庄园门口时,苏亦承和几个剧组主创正在门口商量着什么,气氛有些凝重。

  看到陆文生和他身后那群朴实的村民,苏亦承明显愣了一下。

  “文生书记,这是……”

  “听说你们清理这里遇到点困难。”陆文生语气如常,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村务,“村里还有些劳动力,过来搭把手。他们对这房子的结构,比你们熟悉。”

  他身后的后生们虽然对剧组还有些芥蒂,但文生书记发了话,也都老老实实站着,只是好奇地打量着这群“城里人”和那些昂贵的器材。

  苏亦承看着陆文生,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句简短的:“谢谢,麻烦大家了。”

  有了本地村民的加入,清理工作立刻顺畅起来。

  小伙子们力气大,又熟悉如何对付这些老旧的物件,搬抬重物、清理庭院里的杂草灌木,效率极高。

  陆文生也没闲着,挽起袖子,和村民们一起干。

  他指挥着大家注意安全,指出哪些墙体可能不牢靠,哪些地方的木板不能踩。

  他对这里的熟悉程度,让剧组的专业人员都感到惊讶。

  苏亦承原本在监督几个工人检查主楼的木梁,目光却不自觉地被庭院中的陆文生吸引。

  陆文生脱掉了那件总是一丝不苟扣到领口的衬衫,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汗水将他后背的布料洇湿了一大片,紧贴着他宽厚而匀称的脊梁。

  他弯腰抬起一段腐朽的木料时,手臂和肩背的肌肉线条清晰地绷紧,充满了劳作中孕育出的、原始而扎实的力量感。

  这与他平日里那个温和儒雅的村支书形象迥然不同,仿佛卸下了一层无形的外壳,露出了内里更为本真的质地。

  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冠,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汗水顺着他黝黑的皮肤滑落,滴在尘土里。

  苏亦承看着,竟有些移不开视线。

  这样的陆文生,陌生,却又奇异地与他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印象重叠。

  或许是那个在洪水过后,和他一起帮着李奶奶清理淤泥、重建家园的少年。

  “苏导?苏导?”助理的叫唤让他回过神。

  “嗯?怎么了?”苏亦承迅速收回目光,恢复了平时的冷静。

  “二楼东侧那个房间,好像有点特别,您要不要上去看看?”

  苏亦承点了点头,又朝庭院中那个忙碌的身影看了一眼,这才转身走进主楼。

  陆文生抬起头,恰好看到苏亦承消失在门内的背影。

  他刚才能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带着审视与探究的目光。

  那目光不像白天谈工作时那般冰冷疏离,反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他甩了甩头,不再去想,继续专注于手上的活计。

  临近傍晚,大部分的清理工作基本完成。

  庄园的主体轮廓清晰起来,虽然残破,却显露出一种历经风霜后的庄严。

  陆文生带着几个村民负责清理主楼后面一个堆放杂物的偏厦。

  里面堆满了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破旧家具、农具和一些废弃的瓶瓶罐罐,光线昏暗,气味陈腐。

  在挪动一个沉重的、布满虫蛀痕迹的老式木柜时,陆文生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硬物,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他弯腰,拨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从柜子与墙壁的缝隙里,摸出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

  盒子不大,巴掌大小,上面印着模糊不清的牡丹花纹,锁扣已经彻底锈死了。

  “文生哥,啥东西啊?”毛豆凑过来问。

  “不知道,老物件吧。”陆文生用手抹去盒子上的积尘,一种莫名的预感让他心跳微微加速。

  他找来一根铁棍,小心翼翼地将锈死的锁扣撬开。

  盒盖掀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铁锈和旧纸张的气味扑面而来。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样不起眼的小东西:

  一颗滚圆光滑的鹅卵石,上面用红漆画着歪歪扭扭的笑脸;一把木头削成的小手枪,做工粗糙,却摩挲得十分光滑;还有几张折叠着的、已经泛黄脆硬的糖纸。

  陆文生的呼吸骤然停滞。

  他认得这些东西。

  那颗鹅卵石,是有一年夏天,他和苏亦承在村口小河里摸鱼时捡到的,上面的笑脸是他画的,他说这是他们的“幸运石”。

  那把木头手枪,是苏亦承用了好几个下午,偷偷用李奶奶的柴刀给他削的生日礼物。

  那些糖纸,是他们攒了很久,打算用来换一种会发光的玻璃弹珠的……

  这些都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微不足道却弥足珍贵的童年信物。

  他以为早就遗失在漫长的岁月里了,没想到,竟然被藏在了这里。

  是当年谁藏下的?是他,还是苏亦承?记忆已经模糊。

  但那种纯然的、毫无保留的亲密感,却透过这些小小的物件,汹涌地回溯而来,瞬间击中了他的心脏。

  他拿着铁盒的手指,微微颤抖。

  “找到什么了?”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陆文生猛地回头,看见苏亦承不知何时站在了偏厦门口,逆着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陆文生下意识地想将盒子藏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铁盒递了过去,声音有些沙哑:“在那边柜子后面找到的。”

  苏亦承走上前,接过盒子。

  当他看到里面的东西时,整个人也明显僵住了。

  他拿起那颗画着笑脸的鹅卵石,指尖在粗糙的漆面上轻轻摩挲着,久久没有说话。

  偏厦里光线昏暗,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尘埃在从门口透进来的最后一缕夕阳余晖中飞舞。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夏日,那些并肩躺在谷堆上看星星的夜晚,那些分享一块糖、一个秘密的单纯时光,伴随着铁盒里这些小小的信物,无声地弥漫在两人之间,沉重而又鲜活。

  八年光阴筑起的冰墙,在这一刻,似乎被这盒小小的、来自过去的信物,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苏亦承抬起头,目光穿过昏暗中漂浮的尘埃,与陆文生的视线相遇。

  这一次,没有了公事公办的隔阂,也没有了刻意维持的距离,只有一种同样被往事击中的、无法掩饰的怔忡。

  风吹进这间尘封已久的偏厦,带着傍晚的凉意,却吹不散那弥漫在两人之间、浓得化不开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