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声之域-《一天一个诡异小故事》

  药物是他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买的。非处方安眠药旁边,摆着几种提神醒脑的含片和口服液。他选了一种据说能抗疲劳的,成分列表冗长,名字拗口。

  说明书上写着副作用可能包括心悸、头晕。

  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液体粘稠,带着人工香精的甜腻和强烈的苦涩后味。

  那天晚上,他平躺在床上,没有关灯。天花板上的吸顶灯散发着稳定的白光,有些刺眼。

  身体的疲惫像潮水般一波波涌来,试图将他拖入沉睡。但大脑里仿佛有一根细钢丝被绷紧了,药物在血管里制造出一种虚假的清醒,混合着焦虑,形成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

  眼皮沉重,但闭不上。耳朵异常灵敏,能听到冰箱压缩机启动的轻微嗡鸣,水管里水流过的细微声响,甚至自己血液流动的沙沙声。

  时间缓慢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几乎要对抗不住睡意,意识开始模糊的边缘,那声音又来了。

  先是一丝微弱的气流扰动,像有人轻轻推开了并不存在的门。

  然后,悉悉索索的低语,如同预演过无数次,准时响起。

  这一次,声音清晰了很多。

  不再是无法分辨的杂音。他能听出是两个声音的交织,一男一女,低沉而急促。

  “……必须快了……”是那个男声,干涩,带着一种不耐烦的焦躁。是父亲的声音,但扭曲了,去掉了所有平日里的温和与迟缓,只剩下冷硬的棱角。

  “……药量……不好掌握……”女声,是母亲的,但同样陌生,尖细,像金属刮擦,“……上次就差点……”

  药量?陈见深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他想起母亲每晚雷打不动端给他的那杯温水。说是安神。

  “……不能再失手。”男声打断,语气斩钉截铁,“……他起了疑心……今天没喝那水……”

  “……看见他买药了……”女声带着怨毒,“……小畜生……精得很……”

  陈见深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住了。四肢冰凉。被子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床单。

  小畜生?

  这是在说他?

  “……明天……等他彻底睡死……”男声压得更低,但其中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用枕头……干净……”

  “……柜子里的绳子……备用……”女声补充,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兴奋,“……处理掉……老地方……”

  用枕头。绳子。处理掉。

  这几个词像冰锥,一下一下凿进陈见深的耳膜,凿进他的脑海。

  他们在计划杀他。

  用枕头闷死他,或者用绳子勒死他。就在今晚,或者明天。在他“彻底睡死”之后。

  策划者是……他的父母。

  那个每天给他做饭、问他睡得好不好的母亲。那个看报纸、评论新闻的父亲。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胃里一阵翻搅,喉咙发紧。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再躺在这里,像待宰的牲畜一样听着别人讨论如何处决自己。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积聚起全身的力气。药物的作用还在,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强制清醒激烈对抗着。

  他发出一声嘶哑的、不似人声的低吼,用尽所有意志力,驱动沉重如石的身体,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动作太大,带起一阵风。床头柜上的空水杯被他的手肘扫到,“哐当”一声掉在地板上,滚了几圈,停在墙角。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眼睛因为突如其来的光线和极度情绪而刺痛。

  他看向床前。

  就在那里,距离床沿不到一米的地方,站着两个人。

  穿着熟悉的居家服。父亲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汗衫,母亲穿着碎花睡衣。

  他们脸上的表情,凝固在一种极致的、毫不掩饰的恶毒上。嘴唇还保持着刚才低语时的微张状态,眼睛像两口深井,里面翻涌着陈见深从未见过的、针对他的憎恨和杀意。

  这表情只维持了一瞬间。

  几乎在他坐起身、水杯落地的同时,那两张脸上的恶毒如同潮水般退去,速度快得让人怀疑刚才是否是幻觉。

  父亲皱起眉,脸上是惯常的、略带严肃的关切:“见深?怎么了?做噩梦了?”

  母亲则快步上前,弯腰捡起地上的水杯,语气带着责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你这孩子,睡觉也不安稳,吓死我了!是不是太累了?”

  他们的声音,表情,动作,都恢复了“正常”。无缝衔接,毫无破绽。

  仿佛刚才那充满杀意的低语,那恶毒的眼神,都只是陈见深极度疲惫和药物作用下的又一个噩梦。

  陈见深张着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他死死地盯着他们,目光从父亲“关切”的脸,移到母亲“责备”的脸上。

  太正常了。正常得令人毛骨悚然。

  “我……”他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声音嘶哑,“……听到声音。”

  “什么声音?”父亲问,语气自然,“我跟你妈刚起来上厕所,听到你这边有动静,过来看看。”

  母亲把水杯放回床头柜,伸手想摸他的额头:“是不是发烧了?脸色这么白。”

  陈见深下意识地偏头躲开了那只手。

  母亲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微微一滞,随即又恢复了自然,收回手,叹了口气:“看你,加班加得人都魔怔了。快躺下,明天还要上班呢。”

  两人又“关心”了几句,然后一前一后离开了他的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

  只有陈见深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响。

  他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逐渐冷却的石像。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沁出,浸湿了后背的睡衣。

  不是梦。

  那低语,那计划,那恶毒的眼神,都是真的。

  他的父母,想要杀他。

  接下来的几天,陈见深请了病假。

  他没有再喝母亲递过来的任何水,吃饭时也只挑看起来安全的食物吃。他以失眠严重为由,锁上了卧室门。

  父母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母亲依旧嘘寒问暖,父亲依旧沉默寡言。他们对他锁门的行为似乎有些不解,但也没多问。

  表面上的平静,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暗流汹涌的河面上。

  然后,声音开始转移。

  不再出现在他的床前。

  第一天晚上,他靠在反锁的门后,听到父母的卧室里传来了压低的、急促的交谈声。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种熟悉的、充满恶意的语调,隔着门板也能感受到。

  他猛地拉开门,冲了过去。

  当他推开父母卧室的门时,里面一片安静。父亲靠在床头看书,母亲已经躺下,似乎睡着了。台灯温暖的光晕下,一切温馨正常。

  “有事?”父亲从书本上抬起头,看着他。

  “……没事。听听有没有动静。”陈见深干巴巴地说,退了出去。

  第二天清晨,他在洗手间洗漱,清楚地听到厨房传来母亲的低声咒骂,夹杂着父亲几句简短阴冷的回应,内容涉及“麻烦”、“尽快”。

  他牙膏都没漱干净,就冲进厨房。

  母亲正在煎蛋,哼着不成调的歌。父亲坐在餐桌旁看早报。看到他进来,母亲回头笑了笑:“马上就好,今天煎蛋火候正好。”

  仿佛刚才那充满戾气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一次又一次。

  声音出现在客厅沙发后,出现在阳台晾晒的衣服后面,出现在他背对着他们的时候。每次他都像触电一样猛地转身或冲过去,但每一次,看到的都是父母再正常不过的神情和举动。

  他们不再在他“面前”显露异常。但只要脱离他的视线,哪怕只有几秒钟,那恶毒的密谋就会在房子的任何一个角落继续。

  这个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舞台。他是唯一的观众,也是唯一的猎物。父母是演技精湛的演员,在台前扮演着慈爱双亲,在幕后策划着亲生儿子的死亡。

  而他,拿不出任何证据。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精神真的出了问题?那药物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产生了持续的幻听和被害妄想?

  但他清楚地记得那晚坐起时,父母脸上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的恶毒。那绝不是幻觉。

  他站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墙壁另一端隐约传来的、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低语声,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

  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每一个熟悉的角落,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杀机。

  而他,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