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最后斗争-《一天一个诡异小故事》

  从墙洞裂缝渗出的、那旋转的彩色涡流,并未像噩梦般扩散吞噬一切,而是如同一个暴露在空气中的伤口,在短暂的狰狞后,缓缓收缩、固化,最终变成了一片仿佛被烈火灼烧过的、焦黑而扭曲的墙面痕迹,像是时间本身在那里留下的一块丑陋疤痕。

  这次实验的代价是惨重的。老吴仿佛被抽走了部分生命力,头发白了大半,行动也变得有些迟缓,需要林姨时常搀扶。林姨的听力受到了永久性损伤,她描述那种感觉像是“永远隔着一层厚厚的、沾满污渍的毛玻璃听世界”。而最让人不安的是,参与实验的几人,包括陈见深自己,都出现了一种新的症状——记忆震颤。

  他们会突然忘记某个常用词汇,或者短暂迷失在非常熟悉的楼道里。更可怕的是,有时会凭空多出一段从未经历过的“记忆”碎片,比如陈见深就清晰地“记得”自己曾帮林姨修过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古董收音机,而林姨则“记得”老吴有个早已夭折的孙子。

  “时间褶皱”正在直接攻击他们存在的根基——记忆。物理痕迹的抹除尚可目睹,记忆的篡改则无声无息,防不胜防。

  然而,实验也带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发现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他们证实了“回响”的存在,证明了信息可以在混乱的时间流中传递。小林那句“不要看电梯里的镜子”的警告,像用血写下的禁忌,被所有人牢记。同时,妞妞在关键时刻的“干扰”能力,表明这孩子的感知或许是他们对抗混乱的一件独特武器。

  但如何利用这希望?

  陈见深提出了一个基于新发现的大胆构想:“物理痕迹会消失,记忆会被篡改。但如果我们交叉锚定呢?如果我们用多人的记忆,共同‘固定’同一件事、同一个人呢?”

  他称之为 “记忆编织计划” 。

  他们不再试图在墙壁上刻字,也不再依赖单一的日记或录音。他们将尚能保持基本联系的十几个人(包括几个“观察派”主妇、老吴、林姨,以及奇迹般恢复了一丝清醒、不再念叨饺子而是开始记录“声音异常”的周老师)组织起来,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网络。

  每天,他们会通过面对面(这是最可靠的方式)或极度不稳定的微信群,进行“记忆同步”。

  例如,关于张薇的丈夫,他们不再仅仅由张薇一人描述。每个人都会说出自己记得的关于他的一个特征、一件事:

  老吴记得他帮忙修过电脑,戴着黑框眼镜。

  林姨记得他说话有点南方口音,把“知道”说成“滋道”。

  一个主妇记得他有一次帮忙把很重的米扛上楼。

  陈见深记得他手腕上有一道小时候烫伤的疤痕。

  ……

  他们将所有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汇集起来,形成一个立体的、由多人共同支撑的“存在证明”。同样,他们对小区里每一个尚未完全“消失”或严重异变的居民,都进行了这样的“记忆备份”。他们甚至为已经“被修剪”的孙爷爷和小林,尽力保留着他们能共同回忆起的细节,仿佛在进行一场与遗忘赛跑的葬礼。

  这个过程艰难而痛苦。经常有人说着说着就卡住,记忆出现矛盾,或者突然被一段植入的虚假记忆干扰。但他们坚持着,互相纠正,互相补充。他们发现,当多人同时对某一细节进行确认时,那种记忆的震颤感和被篡改的倾向,会显着减弱。

  这就像在用众人的精神力量,修筑一道对抗虚无的堤坝。

  与此同时,陈见深没有放弃对规则的探索。小林留下的警告——“不要看电梯里的镜子”——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电梯是明确的禁忌,但镜子……镜子在哪里都存在。家里的浴室镜,楼道里的消防栓镜,甚至是一摊积水……

  他回想起一些居民提到过的、关于镜子的零碎异样感:有人觉得镜中的自己表情滞后,有人看到镜里的背景一闪而过不属于当下的景象。他意识到,镜子,或许不仅仅是反射现实的工具,在时间褶皱中,它可能成为了连接不同时间线的薄弱点,或者说,一个**观察褶皱内部的窗口**。看向镜子,可能意味着直接目睹时间的混乱,那足以让脆弱的人类心智彻底崩溃。

  他将这条新的潜在规则补充进笔记本:谨慎对待镜面反射,避免长时间凝视。

  “记忆编织”起到了一定的效果。至少,在这十几个人的小圈子里,明显的“被遗忘”现象暂时停止了。张薇丈夫在照片上虚化的速度似乎也减缓了。这微小的成功,像在无尽黑暗中点燃的一支蜡烛,虽然微弱,却给予了他们继续前行的勇气。

  但是,陈见深知道,这仅仅是权宜之计。他们是在用不断重复的“叙述”来对抗“抹除”,就像不断往漏水的杯子里添水。一旦他们停止,或者参与“编织”的人越来越少,堤坝依旧会垮塌。

  必须找到根源。必须找到让这“时间褶皱”平复,或者至少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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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将目光投向了那个最初,也是最危险的异常点——电梯。

  小林在那里消失,并传回了关于镜子的警告。那里是已知的、规则明确(凌晨3:33禁忌)的死亡之地,但也可能是信息最密集、最接近“褶皱”核心的节点。

  一个极其危险的计划在他脑中酝酿:他们需要再次进行“回响”实验,但这一次,目标不是墙洞,而是电梯井。他们需要尝试,是否能从小林,或者其他被困在时间乱流中的“回响”里,获取关于电梯内部、关于“镜子”,甚至关于这“时间褶皱”本质的更多信息。

  这无异于在悬崖边跳舞,主动将手伸向吞噬一切的漩涡。

  当他将这个想法告诉这个小团体时,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恐惧。老吴的咳嗽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最终,是张薇抱紧了妞妞,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母性的决绝:“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妞妞可能连‘存在’过都不会被记住。我们……必须试试。”

  林姨擦了擦耳朵里再次渗出的细微血丝,点了点头。老吴喘着气,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胸口,表示也算他一个。

  陈见深看着这些被恐惧折磨,却依然选择面向黑暗的同伴,心中涌起一股悲壮。

  他们开始准备第二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的“回响”实验。目标:电梯井。时间,依旧选在黄昏。而这一次,他们有了更明确的目标,一个更危险的地点,以及一个更加渺茫的希望。

  蜡烛的光,即将主动探向风暴的中心。

  第二次“回响”实验的准备,是在一种近乎举行葬礼的肃穆中进行的。没有人多言,每个人都清楚,这很可能是一次有去无回的旅程。陈见深仔细检查了每一件设备——那块状态相对最稳定的老航海钟,老吴拼尽最后精力改进的、带有物理滤波器的频率探测器,林姨的助听器也被调整到能最大限度捕捉特定频段。张薇给妞妞穿上了最厚的衣服,仿佛那能抵御无形的侵蚀。

  他们选择的“观测点”并非直接面对电梯门,而是位于电梯井侧下方的配电室。这里有一块用于检修的、布满灰尘的厚重玻璃,可以模糊地窥见电梯井道内部,同时又保持了一定的物理隔离。这是他们在绝对危险与必要观测之间能找到的唯一平衡点。

  黄昏如期而至,光线迅速衰败。安居苑仿佛被浸泡在一种粘稠的、非自然的暮色里,连风声都消失了。

  配电室内,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老吴操作着探测器,枯槁的手指在旋钮上微微颤抖。林姨戴着头戴式耳机,紧闭双眼,全神贯注。陈见深紧握着航海钟,感受着它时而急促、时而凝滞的震动。张薇抱着妞妞,站在稍远些的角落,用手轻轻遮住孩子的眼睛,但妞妞似乎能透过指缝感知到什么,身体微微紧绷。

  “开始。”陈见深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老吴缓缓调整频率。探测器发出低沉的嗡鸣,与周围环境中那股无处不在的、混乱的基音试图产生共鸣。

  几乎在嗡鸣响起的瞬间,配电室的灯光开始疯狂闪烁,电压极其不稳。透过那扇脏污的观察玻璃,他们看到电梯井道内原本垂直的钢缆开始像扭曲的蛇一样舞动,墙壁上出现了快速闪烁的、不同年代的广告招贴画的残影。

  “频率……在跳动……我抓不住……”老吴的声音带着绝望。

  林姨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吸气,猛地摘下一只耳机,脸色煞白:“哭声……很多人在哭……还有……笑声?不,是尖叫……混在一起……”

  陈见深手中的航海钟指针已经失去了规律,时而疯狂旋转,时而彻底停滞。他感到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段陌生的、属于一个民国时期钟表匠的记忆碎片试图挤进他的脑海——关于打造一座注定无法准时的丧钟。

  “妞妞?”张薇感到怀中的孩子动了。

  妞妞扒开母亲的手,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望向观察窗,指向那片混沌的井道:“好多……碎掉的镜子。”

  镜子!

  就在这时,林姨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身体剧烈一颤,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小林!是小林!他在说……‘它在镜子里!褶皱的……影子在镜子里!’”

  信息比上一次更加清晰,却也更加令人费解!

  几乎同时,老吴面前的探测器“嘭”一声爆出一团火花,彻底熄灭。他本人也像是被抽空了力气,瘫软下去,眼神瞬间变得空洞,仿佛一部分神智随着那团火花一同湮灭了。

  而陈见深,在那探测器爆燃的瞬间,出于一种本能,或者说是一种无法抗拒的牵引,他的视线猛地投向了观察窗。

  就在那脏污的玻璃反射中,他并没有看到配电室和他们几人的倒影。

  他看到的是一片无尽的、扭曲的镜廊。

  无数面破碎的、污损的、完好的镜子,以违背物理定律的角度相互折射,形成了一个无限延伸的、光怪陆离的迷宫。而在那些镜子的倒影里,他看到了——

  他看到年轻的孙爷爷正和健在的老伴一起包着韭菜饺子;

  他看到小林惊恐地拍打着电梯内壁,而电梯内部的镜子里映出的,却是几十年后这电梯锈蚀报废的景象;

  他看到赵胖子在自家门口用红漆涂写名字,但镜中倒影里,那些字迹正迅速褪色,连他本人的轮廓也在模糊;

  他甚至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苍老、眼神疯狂的陈见深,正在一座由无数停摆钟表堆砌成的山丘上徒劳地试图将它们同时拨动……

  所有的时间线,所有的可能性,所有的恐惧与执念,都被打碎、混合,然后塞进了这面“镜子”里!

  这不是简单的过去或未来的景象,这是所有被“时间褶皱”捕获的瞬间的叠加态!那个“褶皱的影子”,就是这混乱时间本身的人格化倒影!观测它,就是在直视时间的终极混乱!

  “呃啊——!”

  陈见深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猛地闭上了眼睛,但那片恐怖的镜廊景象已经如同烙铁般印在了他的视网膜和意识深处。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恶心,大脑像是被无数根冰针刺穿,对“自我”和“时间”的认知在瞬间崩解又重组,留下了难以愈合的裂痕。

  “陈师傅!”张薇惊呼。

  陈见深踉跄后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冷汗瞬间浸透全身。他不敢再睁开眼,那景象带来的精神冲击远超任何物理伤害。

  实验被迫中断。

  他们付出了远超预期的代价:老吴似乎失去了大部分认知能力,陷入了呆滞;林姨的听力几乎完全丧失,且受到了严重的精神惊吓;陈见深则被那“镜中深渊”的景象直接污染了心智,暂时失去了冷静观察和理性思考的能力。

  唯一的好消息是,妞妞似乎没有受到直接影响,只是显得格外安静。

  他们搀扶着几乎崩溃的同伴,如同打了败仗的残兵,仓皇撤离了配电室。

  回到钟表店,陈见深蜷缩在角落,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他脑海中不断闪回着镜廊中的恐怖景象,尤其是那个苍老疯狂的“自己”。那是未来的某种可能性吗?还是他内心恐惧的投射?

  “它在镜子里……褶皱的……影子在镜子里……”

  小林的回响与他的亲身体验相互印证。

  真相的碎片终于拼凑起来,却指向了一个更令人绝望的图景:这“时间褶皱”并非一个被动的自然现象,它似乎拥有某种初级的、混乱的“意识”,一个由所有错乱时间构成的“影子”。而这个影子,就栖身于镜面反射的叠加维度之中。电梯,或许是通往那个维度的一个不稳定入口。

  他们对抗的,不仅仅是混乱的规则,更像是一个栖息在时间裂缝中的、以存在本身为食的……怪物。

  物理的禁忌,感官的错位,存在的抹除……一切都源于此。

  陈见深颤抖着拿起那个笔记本,用尽最后的意志力,在几乎完全褪色的纸页上,写下了一条歪歪扭扭、却触目惊心的新规则:

  “核心规则:褶皱存在‘影子’。镜子是它的领域。观测即滋养,恐惧即食粮。”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虚脱般地倒下,意识沉入由无数破碎镜片构成的噩梦深渊。

  他们窥见了真相,但也惊醒了沉睡在褶皱深处的“影子”。最后的斗争,即将来临,而他们,几乎已经失去了所有反抗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