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告别与新生-《一天一个诡异小故事》

  确认了自己是绝对的孤例后,一种奇异的平静取代了之前的焦躁与妄念。既然挣扎与寻找皆是徒劳,那么唯一能做的,就是有尊严地、清醒地走向那个已知的终点。我的任务从“对抗”变成了“记录”与“告别”。那本牛皮纸笔记本,不再仅仅是观察日志,它成了我的墓志铭,记录着一座名为“陈见深”的文明,在时间流沙中湮灭的全过程。

  首先消失的是我的事业。随着时间倒流,项目一个个回溯到立项阶段,甚至更早。我在公司里的职位头衔,从核心项目的主管工程师,逐步“降级”为普通工程师、初级技术员。曾经需要我拍板的技术方案,现在由别人主导,我只能在角落里提出一些“看似”有前瞻性的建议,收获一些礼貌而疏远的点头。最终,人事部找我谈话,语气委婉,内容却与我的记忆吻合——公司结构调整,我这个“资历尚浅”的员工,被列入了裁员名单。

  离开公司那天,阳光很好。我抱着一个装着我个人物品的纸箱,站在写字楼下,回头望了一眼。那里曾承载了我数年的奋斗、焦虑与成就,如今,它在我的时间线里,已沦为一段不断倒退、终将消失的过往。我没有太多伤感,只是觉得空旷。就像看着一幅描摹细致的画,被水浸湿,色彩一点点晕开、褪去,最终只剩一张模糊的、苍白的底纸。

  接下来是社交圈。朋友们的人生轨迹也在倒带。已婚的逐渐恢复单身,生子的退回到甜蜜的二人世界,事业有成的变回初出茅庐的职场新人。共同话题急剧减少。我无法参与他们关于“未来”规划的热烈讨论,因为我知道那些规划的结局,或成功,或失败,或不了了之。我的沉默和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感,让我显得格格不入。聚会邀请越来越少,通讯录里的名字,渐渐沉寂。我像一个提前剧透的观众,被其他还在投入观看的观众礼貌地请出了影院。

  最艰难,也最漫长的告别,是与林雪薇。

  我们的关系,在我“预知”能力带来的短暂诡异亲密感消退后,急转直下。时间的倒流,无情地冲刷着我们共同建立的过去。我看着我们之间那些珍贵的、独属于两人的记忆,像沙滩上的字迹,被潮水一层层抹去。

  她不再记得我们蜜月时在异国他乡迷路,相互搀扶着找到回酒店的路的那份惊险与浪漫。她不再记得我们为了是否要孩子第一次激烈争吵后,在雨夜里沉默地拥抱,雨水打湿了彼此的肩头。她不再记得我父亲重病时,她在我身边无声而坚定的陪伴,握着我的手,传递着支撑的力量。

  这些构筑了我们爱情堡垒的砖石,正在一块块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早时期的记忆,那些带着试探、羞涩、以及尚未经历风雨考验的、较为浅层的甜蜜。

  她的眼神变了。曾经那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融入了亲情与默契的深沉爱意,逐渐被一种年轻人特有的、炽热却不够稳定的迷恋所取代。她开始因为我无法对“未来”做出她期待的承诺(那些承诺在我的时间线里早已实现或放弃)而感到不安。她开始觉得我“变了”,变得沉默,变得疏离,变得缺乏激情,像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疲惫的中年人。

  我们争吵,为了一些在我听来无比琐碎、早已解决过的问题。每一次争吵,都像是在加速拆除我们之间仅剩的连接。我无力辩解,无法告诉她,我不是变了,我只是……记得太多,而能拥有的,太少。

  终于,那一天到来了。时间倒流到了我们刚刚同居不久的时候。她坐在我对面,脸上带着我久违了的、属于那个年纪的倔强和困惑。

  “见深,我觉得……我们需要冷静一下。”她说,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我好像……不太认识现在的你了。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一层什么东西。”

  我看着她,心脏像是被缓慢地、钝钝地切割。我知道,接下来,她会搬回父母家住一段时间。然后,在一次长谈后,我们会和平分手。在我的“原始”时间线里,那是一次短暂的波折,之后我们更加珍惜彼此,很快复合并走入了婚姻。

  但这一次,我知道,没有“之后”了。

  我点了点头,声音平静得自己都觉得陌生:“好。我尊重你的决定。”

  她没有等到预期的挽留或争吵,愣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起身开始收拾她的东西。那个过程,与我记忆中的画面重叠,却又带着截然不同的意味。那时是暂时的停顿,此刻,是永恒的句点。

  当她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曾承载我们无数梦想的小窝时,我看到的,是一个年轻的、对未来充满不确定性的女孩,而不是我那个相伴多年、灵魂契合的妻子。

  门,轻轻关上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我没有开灯,在黑暗里坐了许久。这一次,连告别的权利,都被时间剥夺了。我只是一个观众,眼睁睁看着谢幕提前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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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打开笔记本,就着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缓慢地写下:

  “今日,与雪薇分离。于她,是感情道路的一次坎坷。于我,是失去锚点的开始。堡垒已空,唯有风声。”

  字迹在昏暗中显得有些扭曲,像垂死者最后的铭文。

  时间倒流的速度,似乎在我失去与外部世界的强连接后,变得愈发清晰可感。我不再需要工作,社交近乎归零。每日的生活,变成了在父母家、图书馆和空荡的自家公寓之间的三点一线。我的存在感,被压缩到了极致。

  身体的变化也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快。曾经合身的衣服变得宽大,需要不断购买更小码的。胡子生长速度变慢,最后几乎不再需要刮。声音也变得清亮,失去了成年男性的低沉。镜子里的自己,一天天接近那个高中毕业时的少年模样,只是眼神里沉淀的东西,与那张青春的脸庞格格不入,像一幅错位的拼图。

  父母是我最后的情感联结,也是我最后的痛苦源泉。我看着他们一天比一天“年轻”。母亲眼角的皱纹彻底消失,皮肤紧致光滑,走路带着轻盈的活力。父亲的白发转黑,挺直的腰板,重新找回了当年在篮球场上驰骋的风采。他们看我的眼神,也从看待一个成熟、可依靠的儿子,逐渐变成了看待一个即将长大成人、仍需引导的“大孩子”。

  我们的角色在无声中颠倒。他们开始操心我的“学业”(而我早已毕业多年),担心我未来的“专业选择”(而我已在职场沉浮数载),用那种对待青春期少年的、带着关切又有些絮叨的语气与我说话。

  而我,一个拥有完整、漫长人生记忆的灵魂,被禁锢在这具日益年轻化的躯壳里,无法言说。我想告诉他们父亲未来会有的心血管问题,需要注意饮食和锻炼;想提醒母亲她膝关节的旧伤,阴雨天会疼;想和他们聊聊人生的遗憾与收获,像成年人之间那样对话。

  但我不能。

  我只能听着他们兴致勃勃地讨论着送我去哪所大学,讨论着哪个专业更有前途,讨论着他们自己未来的、在我看来早已成为定局的种种计划。每一次对话,都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残酷的戏剧,我是唯一的知情者,也是唯一的受害者。

  我试图用这具年轻的躯体,去做一些最后的记录。笔迹开始变得稚嫩,手腕的力量似乎在减弱,写出的字歪歪扭扭,失去了以往的力度。笔记本上的内容,也从详细的观察和哲思,渐渐变成了简短的、破碎的词组和日期。

  “父母,年轻。谈论大学。我,沉默。”

  “身体,缩小。无力感。像被困在套子里。”

  “记忆,清晰。但出口,正在关闭。”

  最后,连书写都变得困难。我的手指似乎无法精确地控制那支笔了。我翻看着笔记本前面那些字迹工整、逻辑清晰的记录,感觉像是在阅读另一个人的生平。

  终于,时间倒流到了我的童年时期。我的身体变成了一个孩童,身高缩水,视野变低,世界仿佛一下子放大了。我被迫穿上童装,睡在儿时的小床上。父母(现在看起来比我记忆中最年轻的形象还要年轻)对我呵护备至,同时也充满了管束。

  最恐怖的“认知囚笼”降临了。

  我的思维依旧是那个经历了大学毕业、职场奋斗、结婚又离散的陈见深,但我的大脑生理结构,我的声带,都限制了我。我想表达复杂的概念,出口的却只能是简单的词汇,甚至是不成句的咿呀之语。我想告诉他们我不是他们的孩子,我是一个来自“未来”的意识,但结果只能是引来他们担忧的抚摸和“这孩子是不是做噩梦了”的安抚。

  他们给我读童话书,那些幼稚的情节让我内心苦笑。他们教我认字,那些我早已烂熟于心的方块字,我必须假装费力地去学习。他们讨论家庭开支、人际关系,那些在我听来简单明了的问题,他们争论不休,而我只能在旁边玩着积木,内心充满了无力感和一种近乎荒诞的悲凉。

  我成了一个婴儿床里的哲学家,一个拥有古老灵魂的幼童。所有的智慧、所有的经历、所有的爱与痛,都被压缩在这具无法承载的、小小的躯壳之内,无处安放,也无法诉说。孤独,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它不是没有人陪伴,而是灵魂与载体之间,存在着一道无法跨越的、令人绝望的鸿沟。

  我能感觉到,那个最终的界限——我的出生点,正在不远处,如同一个黑暗的、散发着吸力的漩涡,静静地等待着我。

  最后的时光,是在一种模糊而扭曲的感知中度过的。视觉、听觉、触觉都变得混沌不清,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晃动的水壁。我能感受到温暖羊水的包裹,听到外界沉闷而遥远的声音——父母的交谈,音乐,偶尔响起的电话铃。但这些声音失去了具体的意义,变成了单纯的物理振动。

  我的思维,那个属于“陈见深”的完整意识核心,也开始变得不稳定,像信号不良的广播,时而清晰,时而飘忽。无数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碰撞:林雪薇煎蛋时的侧脸,豆豆扑到我腿上时温暖的触感,办公室里键盘的敲击声,父母逐渐年轻的笑貌,笔记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它们像退潮时沙滩上最后闪烁的泡沫,明灭不定,然后逐一破裂,沉入无边的黑暗。

  那个冰冷的声音,或者说,那股直接作用于我意识本源的信息流,再次出现了。它并非被“听”到,而是被直接“感知”,如同程序运行的最终日志:

  【错误个体C-JS-7421回溯观测完毕。生命熵增模块异常已记录。记忆数据封存。意识载体即将格式化并重启。感谢您的参与。

  没有情感,没有解释,只有公事公办的、冷酷的宣告。我不是一个偶然的错误,我是一个被观测的样本?一个为了检测某种“异常”而启动的程序?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操纵的寒意,甚至压过了对消亡的恐惧。

  紧接着,是剧烈的、无法抗拒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传来。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存在的根基被暴力抽离、被强行压缩的感觉。我在被推挤,被折叠,被拉向一个唯一的、狭窄的出口。所有的感知,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我”,都被这股无可匹敌的力量撕扯、搅碎,投入那个飞速逼近的、黑暗的漩涡中心……

  ……

  ……

  ……

  而在一个无法用常规时空概念描述的“地方”,一个充满冰冷理性光辉的观测站内,另一个陈见深——穿着白大褂,眼神冷静而带着一丝科研人员的狂热——正站在一个复杂的操作界面面前。屏幕上流动着无数难以理解的数据流和生命体征模拟图。

  他看着屏幕上代表“回溯进程”的进度条抵达100%,并弹出“观测完成”的提示框。然后,他伸出手指,毫不犹豫地,按下了界面中央那个闪烁着幽蓝色光芒的按钮——按钮标签是:【启动新一轮回溯观测】。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无情的、探究的微笑,低声自语:“参数微调完成。让我们看看,在不同的初始压力阈值下,‘意识’在逆熵环境中的韧性表现如何……”

  ……

  ……

  ……

  现实世界,医院产房。

  “哇——!”

  一声响亮而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啼哭,划破了产房内紧张而期待的空气。

  筋疲力尽的母亲脸上露出了虚弱的、无比欣慰的笑容。年轻的父亲激动地凑过去,看着护士手中那个浑身通红、皱巴巴、正挥舞着小拳头奋力哭喊的新生儿,眼眶湿润。

  “是个健康的男孩!”护士笑着说道,将婴儿小心地包裹好。

  所有人都沉浸在新生命降临的喜悦之中。没有人知道,这声宣告降临的啼哭,在无尽的虚空回廊里,听起来多么像一声古老灵魂被彻底格式化前,发出的、最绝望、最无声的呐喊。

  新的“陈见深”的人生,就此拉开序幕。而那个经历过爱别离、求不得、拥有过一切又失去一切、最终洞悉了部分真相的古老意识,已经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沉入了永恒的死寂。

  唯有观测站里,新的数据流,正在无声地开始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