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永恒的和声-《一天一个诡异小故事》

  时间失去了刻度。白日与黑夜,在陈见深的世界里,只剩下亮度的差异。清晨是一片均匀的、毫无生气的灰白,如同蒙尘的玻璃;夜晚是一片密度更高的、停滞的深灰,如同凝固的水泥。声音、味道、触觉,所有曾经错位喧嚣的感官洪流,都被那日复一日的、自我禁锢的寂静所阻挡,最终沉淀为视觉里这片永恒的、毫无波澜的灰。

  他不再记录。那本笔记本摊开在餐桌一角,纸页边缘微微卷起,落上了一层薄薄的、无味的灰色织物——那是他眼中灰尘的模样。上面的符号和字迹,如今看来如同考古发现的、某个已消亡文明的怪异咒文,与他当下的存在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深渊。

  林晚的存在,也简化成了一个移动的、轮廓稍深的灰色剪影。她依旧为他准备食物,打扫房间,尝试着与他说话。她的声音,不再能唤起任何光晕或颜色,只是偶尔会引起那片灰白背景的极其微弱的、水纹般的扰动,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泛开几圈涟漪,然后迅速恢复原状。

  他进食,因为身体的本能还在。食物在口中的“景象”是单调的、糊状的色块,吞咽的动作,在视觉上表现为喉部一个微小的、灰色的起伏。他行走,从卧室到客厅,脚步落在木地板上,不再引发沙砾的“景象”,只是他灰色剪影在空间中的平移。

  他大部分时间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望着窗外。外面的世界——行驶的车辆,行走的路人,摇曳的树木——在他眼中,是一场庞大而无声的、由不同明度灰色块构成的默剧。热闹是它们的,他什么也没有。连曾经那份因混乱而生的恐惧,也已被这无边的寂静彻底稀释、中和。

  林晚的旋律,早已消失。她脸上的表情,她眼底的情绪,都与他隔着一层厚厚的、名为“感官剥夺”的毛玻璃。他有时能感觉到她长久的注视,那目光落在他身上,有重量,却无法传递温度,像一片沉重的、冰冷的灰色羽毛,不断堆积,几乎要将他掩埋。

  一天晚上,林晚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那盏会发出温和橘黄色光晕(他曾如此记录)的台灯。她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剪影在浓稠的深灰色背景里,一动不动。

  很久,很久。

  陈见深只是安静地看着那片属于她的、更深的灰色,仿佛在观摩一幅褪色的旧照片。

  然后,他看到她抬起手,用手背飞快地擦过脸颊。那个动作,在他一片死寂的视觉领域里,激起了一串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亮白色波动,像夜空中一颗稍纵即逝的流星,短暂地划破了凝固的灰色天幕。

  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眼泪。是曾经会化作冰凉咸涩触感的东西,如今,只剩这一点点视觉上的残响。

  他没有动。那片亮白色的波动很快隐没,她的剪影重新恢复成静止的、更深的灰。

  第二天清晨,他“听”到一种不同于往常的寂静。那是一种空洞的、带有回响的寂静。他灰色的视野告诉他,房子里属于林晚的那个移动的剪影,消失了。她的拖鞋,她常坐的位置,她挂在门边的大衣……所有与她相关的灰色轮廓,都停滞在一种无人状态。

  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杯水,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在他眼中是一排排安静的、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的微小灰色刻痕。

  他没有去读。他知道上面写着什么。那些承诺、歉意、或是最终的道别,于他而言,都已失去意义。它们无法被“聆听”,无法被“品尝”,只是一些存在于视觉领域的、安静的刻痕,与他内心那片广袤的灰色废墟一样,毫无生机。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阳光试图穿透云层,在他眼中,只是让那片均匀的灰白亮度稍微提升了一些。

  他抬起手,轻轻放在玻璃上。冰冷的“苦涩”没有传来,只有一片光滑的、毫无信息的阻隔感。

  他看着窗外那片庞大的、无声的灰色默剧。所有的色彩,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爱恨与离别,都被完美地过滤在外。世界终于变得……安全了。不再有错位,不再有背叛,不再有无法理解的噪音,也不再有求而不得的希望。

  他微微偏头,用耳朵“看向”身后那片空寂的、只剩下家具轮廓的灰色房间。

  那里,不再有代表林晚的旋律,不再有她带来的鹅黄色光晕,也不再有她失望时沉重的余响。

  那里,什么也没有。

  只有一片完美的、彻底的、被他用双手亲自捂出来的——

  寂静。

  而这寂静,成了他唯一能理解的、永恒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