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血火淬麟儿-《再造山河三十年》

  承晖堂内,午后的光影被厚重的窗棂切割成条状,斜斜投在堆满舆图与卷宗的紫檀御案上。空气凝滞,唯有龙涎香沉郁的烟气在光柱中无声升腾。

  徐天端坐案后,墨玉簪束发,玄色常服衬得他眉峰如刀,正凝神批阅一份关于伪吴旧地江州民情的密报。朱砂御笔在纸上游走,落下铁画银钩的批语,字字带着金戈之气。李肆垂手侍立在阴影里,如同殿内一根沉默的梁柱,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突然!

  一阵急促得近乎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狠狠撞碎了承晖堂死水般的寂静!

  “大王!大王——!”

  一个带着哭腔的尖锐女声刺破殿宇的肃穆。守在殿门外的铁签甲士似乎并未阻拦,任由一个身着瑶光殿侍女服色、鬓发散乱的年轻宫女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她脸色煞白,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胸口剧烈起伏,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玄色金砖上,声音因极度的惊惶而颤抖变调:

  “娘娘……娘娘发动了!稳婆说……说胎位有些不正,痛得厉害!娘娘……娘娘一直在唤大王的名字啊!”

  “什么?!”

  御案之后,徐天手中的朱砂御笔猛地一顿!

  一滴浓稠如血的朱砂,如同被无形之力震落,“啪”地一声,狠狠砸在奏疏上“袁州民乱”四个字上,瞬间晕开一片刺目的猩红,如同绽开的血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李肆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惊骇!那宫女带着哭腔的禀报,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徐天的心口。

  胎位不正!痛得厉害!唤孤的名字!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瞬间在他脑海中炸开无数血淋淋的画面——那是在乱葬岗挣扎的濒死伤兵,是寿州城头被金汁浇灌的哀嚎,是光州城破时庭院里堆积的焦尸……死亡与血污的气息,从未如此刻般狰狞地扑向那个在瑶光殿内为他孕育骨肉、温柔坚韧的身影!

  “清珞——!”一声近乎野兽般的低吼从徐天喉咙深处迸发!那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吴王,而是一个被骤然攫住心脏的丈夫!

  他猛地从御座中弹起!动作之大,带翻了沉重的紫檀木椅!那椅子轰然砸在金砖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他甚至来不及看一眼那染血的奏疏,更顾不得什么帝王威仪!

  玄色的常服衣襟在剧烈的动作下凌乱地敞开,露出里面素白的里衣,墨玉簪也不知何时被甩落在地,乌黑的长发瞬间散落肩头,几缕黏在因瞬间气血上涌而涨红的额角。

  他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彻底失去理智的困兽,赤红着双眼,看也不看跪地的宫女和惊呆的李肆,猛地撞开挡在身前的御案一角,带飞了无数奏折舆图,如同离弦的血色怒箭,朝着承晖堂洞开的大门,狂奔而去!

  “大王!大王!您的衣袍!靴子!”李肆魂飞魄散,嘶声喊着,连滚带爬地追了出去。几名守在殿外的铁签营侍卫也瞬间反应过来,拔腿就追!

  然而,他们只看到一道玄色的旋风,以一种超越人体极限的速度,卷过承晖堂外长长的、空旷的汉白玉甬道!散乱的长发在身后狂舞,敞开的衣襟被风鼓荡,露出肌肉虬结的胸膛。

  他每一步踏下,沉重的金砖仿佛都在呻吟!那身影快得只剩下模糊的残影,带着一股焚天灭地的焦灼与恐惧,朝着瑶光殿的方向,决绝地冲刺!

  李肆和侍卫们拼尽全力追赶,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远,距离非但没有拉近,反而在迅速扩大!

  他们从未见过大王如此失态,如此不顾一切!那是在尸山血海中蹚过来的铁血枭雄啊!此刻竟为了王妃生产,爆发出了如此骇人的、源于生命本能的力量!

  瑶光殿内,早已乱作一团。

  昔日清雅宁静的寝阁,此刻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与草药混合的复杂气味。

  门窗紧闭,只留几盏长明灯在角落里跳跃,将晃动的人影投在墙壁上,如同鬼魅乱舞。压抑的、一声高过一声的痛苦呻吟和嘶喊,如同钝刀,反复切割着紧绷的空气。

  “呃啊——!!”朱清珞凄厉的痛呼再一次穿透紧闭的门扉,如同濒死天鹅最后的哀鸣,狠狠刺入刚刚冲到殿外的徐天耳中!

  那声音里蕴含的巨大痛苦和无助,瞬间抽干了他狂奔带来的所有力气,更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踉跄一步才站稳,散乱长发下的脸庞血色尽褪,只剩下骇人的惨白,一双眼睛却赤红得如同要滴出血来!

  “清珞!!”徐天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不管不顾就要往那扇紧闭的、不断传出妻子痛呼的房门冲去!

  “大王不可!” “大王留步!血光不吉啊!”

  守在门外的孙嬷嬷、阿萝、云裳以及几位年长的女官、内侍,如同惊弓之鸟,瞬间扑了上来,七手八脚地用身体死死堵住房门,组成一道人墙。她们脸上同样写满惊恐和汗水,却死死拦在暴怒的君王面前。

  “滚开!都给孤滚开!”徐天目眦欲裂,如同疯虎,双臂猛地一振!几个拦阻的内侍和女官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传来,惊呼着被狠狠甩飞出去,重重撞在廊柱或墙壁上!

  “大王!求您了!产房污秽,冲撞不得啊!”孙嬷嬷死死抱住徐天的一条腿,老泪纵横,声音嘶哑地哭求,“娘娘在里面拼着命呢!您进去只会让稳婆分心啊大王!”

  “分心?!”徐天猛地低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抱着自己腿的老嬷嬷,那眼神如同地狱修罗,吓得孙嬷嬷魂飞魄散,却依旧死死抱住不放。“孤的女人在里面给孤生孩子!命都快没了!你让孤在外面干等着听她喊?!”他胸膛剧烈起伏,如同风箱,猛地抬头,对着那紧闭的房门,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声音如同受伤的雄狮咆哮,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狠狠砸进产房:

  “清珞!孤在此!徐天在此!你听着!给孤挺住!孤就在门外!一步也不会走!你若敢丢下孤……”他声音陡然哽咽,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暴戾与恐惧,“你若敢丢下孤,孤就踏平这瑶光殿!让所有人给你陪葬!”

  这石破天惊的咆哮,带着血泪的威胁与刻骨的深情,如同惊雷滚过整个瑶光殿!所有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宫女内侍,所有拦阻被震开的嬷嬷女官,包括刚刚气喘吁吁追到门口的李肆和侍卫们,无不心神剧震!

  他们看着眼前这位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赤红着双眼、状若疯魔的君王,看着他因极度恐惧和担忧而扭曲的脸庞,听着他那如同誓言又如同诅咒般的嘶吼……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震撼,瞬间淹没了所有人。

  原来,这尸山血海中铸就的铁血枭雄,他的心,也会被一个人如此死死攥住,揉捏得鲜血淋漓。原来,他对王妃的情意,竟已深重到如此不顾一切、毁天灭地的地步!这份情,炽烈如地火,沉重如山岳,足以让见惯了宫廷冷暖的众人,为之动容,甚至悄然红了眼眶。

  门内,朱清珞那撕心裂肺的痛呼声,在徐天那声震殿宇的咆哮过后,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凝滞。紧接着,一声更加高亢、仿佛凝聚了所有生命力量的尖利嘶喊,穿透门板,狠狠撞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呃啊——!!!”

  这声嘶喊之后,是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然后——

  “哇——!”

  一声嘹亮到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婴儿啼哭,如同破晓的第一缕天光,骤然划破了瑶光殿内所有的阴霾、血腥与恐惧!

  那哭声充满了新生命磅礴的活力,带着一种宣告降生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紧接着,仿佛不甘示弱,又一声同样清亮、却似乎更显娇嫩的啼哭紧随其后!

  “哇——!”

  两声啼哭,一前一后,此起彼伏,如同天籁,瞬间驱散了所有的不祥!

  门外的徐天,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所有的狂怒、恐惧、焦灼,在这两声穿透灵魂的啼哭响起的刹那,如同潮水般退去。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里面翻涌着狂喜、难以置信、还有劫后余生的巨大茫然。他紧握的双拳,指节因用力过猛而泛着青白,此刻正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吱呀——”

  紧闭的房门终于被拉开一道缝隙。一个满头大汗、头发凌乱、手臂和围裙上还带着新鲜血渍的稳婆,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极度的疲惫,几乎是连滚爬了出来,扑倒在徐天脚下,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变调:

  “恭喜大王!贺喜大王!王妃娘娘吉人天相!是……是龙凤呈祥!一位小殿下!一位小公主!母子……母女平安啊大王!”

  龙凤胎!母子平安!

  这六个字如同九天仙乐,狠狠撞入徐天耳中,将他最后一丝紧绷的神经彻底击溃!

  他猛地闭上眼睛,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在这一刻被抽空。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顺着他刚毅的、沾着汗水和灰尘的脸颊滑落,砸在脚下冰冷的金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那是混杂着狂喜、后怕、无尽疲惫与巨大释然的……铁血枭雄的泪。

  下一秒,徐天猛地睁开眼!那双赤红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失而复得的狂喜火焰!他再也顾不得任何“血光不吉”、“产房污秽”的规矩,更无视了脚下还在叩头贺喜的稳婆和周围跪伏的人群!

  “都给孤闪开!”他一声低吼,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猛地拨开挡在门前的人,如同蛮牛般撞开那扇刚刚开启的房门,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风尘和散乱的长发,决绝地闯入了那片弥漫着浓烈血腥气的“禁忌”之地!

  产房内,光线昏暗。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药草、汗水和一种新生命降生后奇异的奶腥气,扑面而来。地面还未来得及清理,散落着沾血的布巾、铜盆、剪刀。

  几个同样疲惫不堪的稳婆和医女跪在一旁,看到闯入的徐天,无不惊骇失色,慌忙匍匐在地。

  徐天的目光,却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穿透了这片凌乱,死死锁在了房间最深处那张宽大的拔步床上。

  朱清珞虚弱地躺在层层叠叠的锦被和软枕之中,脸色苍白如纸,几缕被汗水浸透的乌发黏在光洁的额角和脸颊上,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盖住了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眸。

  她的嘴唇干裂,微微翕动着,仿佛耗尽了所有生命的元气。两个小小的、包裹在明黄色龙凤呈祥锦缎襁褓中的婴儿,正安静地躺在她身侧,襁褓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和胎脂。

  徐天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疼又软。他放轻了脚步,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一步步走到床边。那沉重的、带着战场杀伐气息的脚步声,此刻变得异常轻柔。

  他缓缓在床沿坐下,伸出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开朱清珞额角汗湿的乱发。指尖触碰到她冰凉滑腻的皮肤,感受到她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呼吸。

  “清珞……”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和浓得化不开的疼惜,“孤来了……孤在这里……”

  似乎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朱清珞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因失血和脱力而显得有些黯淡,但在看到徐天脸庞的瞬间,却如同投入星光的深潭,骤然亮起微弱却璀璨的光彩。一丝虚弱的、近乎透明的笑容,在她苍白的唇边艰难地绽开。

  “大……王……”她的声音细若游丝,气若游丝,“孩子……我们的……孩子……”

  “看到了!孤看到了!”徐天连忙握住她冰凉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粗糙的掌心,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都传递过去,“龙凤胎!好!好!好!清珞,你吓死孤了!真的吓死孤了!”他俯下身,额头抵着她微凉的额角,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后怕和脆弱,“孤就怕……就怕你把孤一个人丢在这世上……孤……”

  后面的话,被哽咽堵在了喉咙里。这个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也未曾退缩半步的男人,此刻却像个迷途的孩子,将最深的恐惧暴露在刚刚为他闯过鬼门关的妻子面前。

  朱清珞吃力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散乱的长发和沾染了尘土的脸颊,指尖感受到他肌肤下尚未平息的狂跳脉搏。她眼中泛起温柔的水光,轻轻摇了摇头,用尽力气,断断续续地说:“不会……清珞……舍不得……大王……给孩子……起名……”

  徐天抬起头,眼中还带着未干的水汽,却已燃起明亮的火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脸上露出一抹温柔到极致的笑容,如同冰雪初融,春暖花开。

  “名字,孤早就想好了。”他的声音沉稳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目光转向床榻里侧那两个小小的襁褓,“从知道你有孕那日起,孤就在想。本想生男生女各备一个,未曾想,老天竟一次将两个名字都赐给了我们!”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那个哭声更嘹亮、襁褓显得稍大一些的婴儿身上,眼神深邃,如同凝视着未来的星辰大海:“此子,生于孤扫平吴越、鼎定东南之际,当承孤之志,如砥柱擎天,镇守山河!孤为他取名——徐承岳!岳者,山也!望他如山如岳,坚不可摧!”

  承岳!承继山岳之重!这名字里蕴含的期许与重量,让在场所有人心中凛然。

  接着,徐天的目光转向那个哭声稍显娇嫩、襁褓更精致些的婴儿,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柔和,如同看着世间最珍贵的瑰宝:“此女,生于乱世将息、曙光初现之时,当如旭日东升,光耀门庭,泽被苍生!孤为她取名——徐昭曦!昭,明也;曦,晨光也!望她如清晨之曦光,照亮我大吴前路,带来光明与希望!”

  昭曦!光明晨曦!这名字里蕴含的温暖与期许,如同暖流,瞬间驱散了产房内残留的血腥与阴霾。

  “徐承岳……徐昭曦……”朱清珞苍白的脸上绽放出无比满足和欣慰的笑容,眼中泪光闪烁,虚弱地重复着两个名字,“好……好名字……臣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