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古籍斋-《河葬》

  日头彻底沉下,清江浦被青灰色的暮霭笼罩。炊烟次第升起,却又很快消散在带着河水腥气的晚风里。陈渡将阿青和无念和尚托付给隔壁婆婆,仔细检查了门窗,又在她家门楣和窗棂上用朱砂画了简单的辟邪符。

  “我不回来,谁叫门也别开。”他叮嘱道。

  婆婆攥着衣角,重重地点了点头。

  陈渡揣好桃木楔和惊魂铃,又将那块黯淡的离火精金和冰凉的黑铁片分开放置,深吸一口气,融入了渐浓的夜色。

  前街不算繁华,入夜后行人稀少。古籍斋在街尾,门脸破败,黑漆木门上的铜环早已锈死,封条残破不堪,在风中簌簌作响。两旁的店铺也都早早关了门,整条街显得异常冷清。

  他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屋后。后院墙比前街的矮些,墙头长满了枯草。他左右看看无人,助跑两步,手在墙头一搭,敏捷地翻了过去。

  院内比想象中更荒凉。满地枯叶败草,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腐朽的气味。正中一口石井,井口被一块歪斜的石板半掩着。三间正屋门窗紧闭,窗纸破烂,像无数只空洞的眼睛。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的灰尘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类似金属和某种香料混合的怪异气息。

  惊魂铃安安静静。

  陈渡放轻脚步,靠近正屋。他试着推了推门,门从里面闩着。他转到窗边,从破洞朝里望去。

  屋内一片狼藉,积着厚厚的灰尘。靠墙有几个空荡荡的书架,东倒西歪。地上散落着一些破损的瓷器和杂物。不像有人活动的痕迹。

  难道猜错了?

  他不甘心,又仔细嗅了嗅空气中的那股怪异气味。似乎……是从旁边那间较小的厢房传来的。

  他走到厢房窗外。这间房的窗纸相对完整些。他舔湿手指,轻轻捅破一个小洞,凑近看去。

  里面不再是杂物间,而像是个……作坊。

  靠墙有一张宽大的石台,台上散乱地放着些凿子、刻刀、小锤等工具,还有几个蒙尘的烛台。石台一角,堆着些黑灰色的、像是金属边角料的东西。墙壁上挂着几块大小不一的木板,上面钉着一些已经完成或半完成的雕刻品,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能看到那些雕刻的纹路扭曲诡异,与他见过的符文风格一致!

  就是这里!

  陈渡心头一紧,正想设法进去,耳朵忽然捕捉到一丝极轻微的、金属摩擦的细响!

  声音来自……井下!

  他猛地转头,看向院子中央那口被半掩的石井。

  几乎同时,怀里的惊魂铃发出了低沉而持续的嗡鸣!不是尖锐警报,而是一种被某种力量隐隐牵引、压制着的震动!

  井下有东西!

  陈渡悄无声息地潜到井边,伏低身体,侧耳倾听。

  井下一片死寂。但那金属摩擦声和惊魂铃的异状,绝非错觉。

  他轻轻挪开那块歪斜的石板,露出黑洞洞的井口。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铁锈、陈腐香料和某种阴湿气息的味道涌了上来。

  井很深,看不到底。他捡起一小块石子,丢了下去。

  “嗒……嗒……咕咚。”

  石子落底的声音有些沉闷,不像是完全干涸,似乎底下有浅水或淤泥。

  就在石子落底声消失的刹那,惊魂铃的震动骤然加剧!

  陈渡瞳孔一缩,毫不犹豫地向后急退!

  “咻!”

  一道乌光,快如闪电,从井口激射而出,擦着他的鼻尖飞过,“夺”的一声,钉在了他身后正屋的门板上!

  那是一支三寸长的乌黑梭镖,通体由那种黑灰色的“幽冥铁”打造,镖尾刻着一个清晰的扭曲符文,在夜色下泛着不祥的幽光。

  井下有人!而且出手就是杀招!

  陈渡稳住身形,紧握桃木楔,死死盯着井口。

  井里传来一阵窸窣声,像是有人在攀爬。接着,一个穿着黑色水靠、浑身湿漉漉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单手一撑井沿,轻巧地翻了出来,落在院中。

  此人身材瘦小,全身包裹在紧身水靠里,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精光四射的眼睛。他手里握着一把同样乌黑的、形状怪异的短刃,刃身也刻满了符文。

  他一言不发,落地后没有丝毫停顿,身形一矮,如同贴地游走的毒蛇,直扑陈渡下盘!手中短刃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削向陈渡脚踝!

  速度快得惊人!

  陈渡疾退,同时桃木楔向下格挡。

  “铛!”

  金铁交鸣之声响起,竟溅起几点火星!那幽冥铁短刃异常坚硬,与至阳的雷击木相撞,竟丝毫不损!

  黑衣人一击不中,借力翻身,短刃如影随形,刺向陈渡肋下!招式狠辣刁钻,全是搏命的打法。

  陈渡虽不擅此种近身缠斗,但常年与尸骸打交道,反应和力量远超常人。他拧身避过,桃木楔改刺为扫,带着破风声,砸向对方手腕。

  黑衣人手腕一翻,短刃灵巧地绕过桃木楔,再次贴近。两人在荒败的院落中兔起鹘落,以快打快,兵刃相交之声不绝于耳。惊魂铃在激烈的动作中发出混乱的鸣响。

  陈渡渐渐感到压力。这黑衣人不仅身手高超,招式诡异,而且那幽冥铁短刃上附着的阴寒气息,不断透过交锋试图侵蚀他,若非桃木楔至阳之气护体,恐怕早已中招。

  必须速战速决!

  他卖个破绽,肩头微微一沉。黑衣人果然中计,短刃疾刺而来!陈渡不闪不避,左手闪电般探出,竟一把抓住了对方持刃的手腕!

  触手一片冰滑湿冷!

  黑衣人眼中闪过一丝惊愕,显然没料到陈渡敢空手接触这幽冥铁兵器。他手腕发力想要挣脱,却感觉对方的手如同铁箍!

  就在这僵持的瞬间,陈渡右手的桃木楔,凝聚了全身气息,如同离弦之箭,直刺对方心口!

  这一下若刺实,任凭对方是什么妖魔鬼怪,也难逃一死!

  千钧一发之际,那黑衣人竟不闪不避,空着的左手猛地抬起,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乌黑的、刻满符文的铜钱,迎向了桃木楔的尖端!

  “噗!”

  一声轻微的、如同刺破败革的声响。

  桃木楔刺入了铜钱方孔,却被牢牢卡住!楔尖距离对方心口只有一寸,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那铜钱上的符文骤然亮起幽光,一股强大的、充满怨毒与阴邪的吸力从中传来,竟开始疯狂吞噬桃木楔上的至阳气息!

  陈渡脸色一变,想要抽回桃木楔,却发现那铜钱如同活物,死死咬住了楔尖!

  黑衣人面具下的眼睛,露出一丝计谋得逞的冰冷笑意。

  中计了!他故意近身缠斗,就是为了创造机会,用这特制的“噬阳钱”锁住并污染陈渡最大的依仗——桃木楔!

  一旦桃木楔灵性被污,陈渡战力必将大损!

  陈渡当机立断,松开了抓住对方手腕的左手,并指如刀,运足力气,狠狠斩向对方持着铜钱的手腕!

  黑衣人没想到陈渡如此果决,手腕吃痛,力道一松。

  陈渡趁机猛地向后一跃,同时手腕发力!

  “咔嚓!”

  那枚乌黑铜钱竟被他硬生生从桃木楔上崩飞出去,在空中翻滚着,符文光芒迅速黯淡,落在远处的草丛里。

  但桃木楔的尖端,也留下了一个明显的黑色斑点,灵光受损。

  黑衣人看了一眼掉落草丛的铜钱,又看了看陈渡手中光芒稍黯的桃木楔,眼中闪过一丝肉痛,随即又被更深的杀意取代。他不再犹豫,短刃一摆,再次扑上!

  陈渡心知桃木楔受损,久战不利。他一边格挡,一边迅速思考对策。离火精金已废,惊魂铃只是辅助……

  他的目光扫过那间敞着门的厢房,扫过石台上那些雕刻工具和边角料。

  有了!

  他虚晃一招,逼退黑衣人半步,随即猛地冲向厢房!

  黑衣人一愣,以为他要逃,立刻追上。

  陈渡冲进厢房,目标明确,直奔那张石台!他一把抓起台上那把最大、最沉重的铁锤,看也不看,回身就朝着追进来的黑衣人猛砸过去!

  这不是武功招式,就是最简单、最粗暴的蛮力!

  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这一手,仓促间举短刃格挡。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铁锤砸在幽冥铁短刃上,巨大的力量让黑衣人虎口崩裂,短刃脱手飞出!他整个人也被这股巨力震得踉跄后退,撞在门框上,气血翻涌。

  陈渡得势不饶人,抡起铁锤,如同疯魔,朝着对方和屋内那些雕刻着符文的木板、半成品疯狂砸去!

  “轰!咔嚓!哗啦——!”

  石台碎裂,工具飞散,那些邪异的雕刻在重锤之下化为齑粉!

  他要毁了这里!毁了这制造邪物信标的巢穴!

  黑衣人看着被毁的作坊,眼中露出极度心痛和愤怒的神色,他嘶吼一声,不顾伤势,徒手扑向陈渡!

  陈渡挥锤横扫!

  黑衣人却异常灵活,矮身躲过,贴近陈渡,手指如钩,直插陈渡双眼!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陈渡后仰避过,铁锤回防不及。眼看对方手指就要触及面门!

  突然!

  “咻——!”

  又一道破空声!这次来自院外!

  一道银光闪过!

  “噗!”

  一支纤细的银簪,精准无比地钉入了黑衣人的后颈!

  黑衣人的动作瞬间僵住,前扑的势头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抽搐了两下,向前扑倒在地,不再动弹。

  陈渡持锤警惕,看向院外。

  月光下,一个穿着素色布裙、身形窈窕的女子,静静地站在院门口,手里还保持着投掷的姿势。她脸上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清澈却带着忧色的眼睛。

  是她?

  陈渡认出了这双眼睛。是那个曾在胡员外家花厅里,默默奉茶的丫鬟?

  女子看了一眼屋内的狼藉和倒在地上的黑衣人,对陈渡微微颔首,没有说话,转身便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陈渡没有去追。他走到黑衣人身边,用脚将他翻过来。扯下水靠头套,露出一张陌生的、苍白而年轻的脸,已经气绝。那支银簪正中要害。

  他蹲下身,在黑衣人身上搜索。除了那身水靠和几枚普通的铜钱,别无他物。没有身份标识,没有线索。

  他拔出那支银簪,入手微沉,簪身是普通的白银,但簪尖却闪烁着一丝异样的寒芒,似乎淬过什么特殊的药物。

  这女子是谁?为何要帮他?又为何杀人灭口?

  陈渡看着手中沾血的银簪,又看了看被毁的作坊和地上的尸体。

  古籍斋的线索断了,但新的谜团又出现了。

  清江浦的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而惊魂铃此刻,却微微震动起来,指向了地上那具逐渐冰凉的尸体。

  不,不是指向尸体。

  是指向尸体耳后,那刚刚浮现出来的、若隐若现的……青灰色纹路。

  陈渡的背脊,瞬间窜起一股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