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竹影-《河葬》

  阿青的木屋很简陋,但干净。竹床竹椅,墙上挂着药锄和蓑衣。灶台上炖着药,满屋都是苦香。

  “坐。”阿青指了指竹椅,自己蹲下身查看陈渡的脚。

  伤口已经化脓,肿得老高。阿青皱了皱眉,打来清水给他清洗。水很凉,陈渡忍不住缩了一下。

  “忍着点。”阿青的声音还是那样淡。

  她拿出药箱,里面的器具让陈渡愣了神——银针、小刀、镊子,都比老杨头的精致得多。

  “你真是郎中?”小栓小声问。

  阿青没回答,专注地清理伤口。刀尖挑开腐肉时,陈渡咬紧了牙关。

  “哥......”小栓抓住他的手。

  “不疼。”陈渡挤出个笑。

  清理完伤口,敷上草药,凉丝丝的,疼痛减轻了不少。阿青又给小栓把了脉,配了副治风寒的药。

  “在这住下吧。”她说,“暂时安全。”

  晚上,阿青熬了粥。白米粥,加了野菜,还有一小块腊肉。这是陈渡和小栓这些天来吃的最像样的一顿饭。

  “多吃点。”阿青把腊肉都夹到小栓碗里。

  小栓看看陈渡,把肉又夹回去:“姐姐吃。”

  阿青愣了下,没再推让。

  饭后,阿青在院子里捣药。月光很好,照得她的侧脸格外清晰。陈渡这才发现,她比记忆中瘦了很多。

  “那些记号......”陈渡开口。

  “是我留的。”阿青头也不抬,“从你们离开白石村就在留意。”

  “赵叔他们......”

  “赵大山被押到县里了,暂时没事。老杨头躲到亲戚家去了。”阿青顿了顿,“村里死了两个人,是反抗时被杀的。”

  陈渡的心揪紧了。小栓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哭没用。”阿青的声音依旧平静,“这世道,每天都在死人。”

  夜里,陈渡和小栓睡在竹床上。被子有阳光的味道,很暖和。但陈渡睡不着,想着那些因他们而死的人。

  窗外,阿青还在捣药。咚,咚,咚,声音在夜色中传得很远。

  第二天天刚亮,阿青就背起药筐。

  “我去采药,你们别出门。”她指了指屋后的地窖,“有事躲那里。”

  地窖里堆着药材和粮食,足够吃一个月。陈渡注意到,角落里还有几把刀剑,虽然生了锈,但能看出不是寻常兵器。

  “哥,阿青姐姐到底是啥人?”小栓小声问。

  陈渡摇摇头。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女子了。

  中午阿青回来,药筐里除了草药,还有只野兔。

  “改善伙食。”她说,脸上难得有了点笑意。

  小栓高兴地围着兔子转。这些天的逃亡,他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下午,阿青教陈渡认草药。哪些治伤,哪些解毒,哪些能充饥。她教得很仔细,陈渡学得认真。

  “多学一样,多一条活路。”阿青说。

  小栓在院子里练字,用树枝在沙地上写。阿青偶尔看一眼,指点几句。

  “这孩子有天分。”她说。

  傍晚,阿青在灶前熬药,陈渡帮着添柴。火光映着她的脸,明明灭灭。

  “你为什么要帮我们?”陈渡终于问出口。

  阿青沉默了一会儿:“受人之托。”

  “是顾老吗?”

  阿青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说:“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夜里下起了雨。雨打竹叶,沙沙作响。陈渡躺在竹床上,听着雨声。这是这些天来,他第一次感到些许安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陈渡的脚伤渐渐好了。他帮着阿青打理药圃,修补屋顶。小栓的字越写越好,已经能背下整本《千字文》了。

  一天,阿青从镇上回来,脸色凝重。

  “官兵在搜山。”她说,“最迟明天就会搜到这里。”

  陈渡的心沉了下去。小栓紧张地抓住他的衣角。

  “怎么办?”陈渡问。

  阿青看了看天色:“今晚就走。”

  她利落地收拾行李:干粮、药材、还有地窖里的刀剑。

  “要去哪?”小栓问。

  “更南边。”阿青把一把短刀塞给陈渡,“拿着防身。”

  午夜时分,他们离开了木屋。阿青在屋里撒了药粉,说是能掩盖气息。

  雨还在下,山路很滑。阿青走在前面,脚步轻得像猫。陈渡牵着小栓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面出现一条小河。阿青吹了声口哨,对岸有人点亮了灯笼。

  “船家,过河。”阿青喊道。

  一条小船从对岸划过来。撑船的是个精瘦的汉子,看见阿青,点了点头。

  “快上船。”汉子说。

  船很小,四个人坐得满满当当。汉子撑篙离岸,船悄无声息地滑入黑暗。

  “这是老余。”阿青介绍,“自己人。”

  老余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坐稳了,这段水路不好走。”

  河水很急,船晃得厉害。小栓紧紧抓着船舷,脸色发白。

  “怕水?”老余问。

  小栓点点头。

  “怕水可不行。”老余说,“这世道,水陆都得熟。”

  船在黑暗中前行,只有船头一盏小灯照明。两岸是黑黢黢的山影,偶尔传来几声夜枭的啼叫。

  “到了。”老余突然说。

  船靠在一个极其隐蔽的码头。说是码头,其实只是几根木桩。

  “从这上山。”阿青指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小路,“山顶有间猎户屋,能歇脚。”

  谢过老余,他们开始爬山。这条路比之前的更陡,有些地方要抓着藤蔓才能上去。

  小栓爬得很吃力,但没喊累。陈渡在后面托着他,一步一步往上挪。

  天快亮时,他们到了山顶。果然有间木屋,比阿青的还要简陋,但能遮风挡雨。

  “在这等着。”阿青说,“我下去看看情况。”

  她消失在晨雾中。陈渡和小栓坐在屋里,听着外面的鸟叫声。

  太阳升起时,阿青回来了。

  “官兵搜到竹屋了。”她说,“好在咱们走得快。”

  小栓松了口气,靠在陈渡身上。

  “不能久留。”阿青说,“他们很快会搜到这里。”

  她拿出地图铺在地上。这是陈渡第一次看清全貌——上面标注着密密麻麻的记号,有红有黑。

  “我们在哪里?”陈渡问。

  阿青指着一个黑点:“这里。要往南,得过三道关卡。”

  她看了看小栓:“孩子太小,走不了山路。得想别的办法。”

  中午,老余送来消息:官兵设了卡,所有南下的路都被封锁了。

  “怎么办?”陈渡问。

  阿青沉思片刻:“等。”

  “等什么?”

  “等一个人。”

  这一等就是三天。猎户屋里的存粮快吃完了,小栓又有些咳嗽。

  第三天夜里,山下传来布谷鸟的叫声——三长两短。

  阿青眼睛一亮:“来了。”

  她回了两声鸟叫。不一会儿,一个黑影摸上山来。

  是个中年汉子,穿着官差的衣服,但眼神温和。

  “这位是刘叔。”阿青介绍,“在衙门当差,自己人。”

  刘叔打量了一下陈渡和小栓,点点头:“像,真像。”

  “像谁?”陈渡问。

  刘叔笑了笑,没回答,转而说:“明天有一队囚车要往南去,你们可以混在里面。”

  “囚车?”小栓吓了一跳。

  “放心,是假的。”刘叔说,“都是自己人扮的。”

  第二天天没亮,刘叔带来两套囚服。

  “换上。”他说,“记住,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出声。”

  囚服很臭,沾着不知名的污渍。小栓穿上后直皱鼻子。

  “忍着点。”陈渡帮他系好扣子。

  山下停着三辆囚车,都是用木头钉的,很简陋。几个穿着官差衣服的人等在那里,看见刘叔,点了点头。

  “上车。”刘叔压低声音。

  囚车很小,两个人挤在一起。车门锁上时,小栓抖了一下。

  “别怕。”陈渡握住他的手。

  囚车吱吱呀呀地上路了。透过木板的缝隙,能看见外面的情况。

  官道上来往的行人很多,看见囚车都远远避开。有几个真正的官兵在路口设卡,刘叔上前说了几句,就放行了。

  小栓渐渐放松下来,靠着陈渡打盹。

  中午时分,囚车在一处树林里停下。刘叔打开车门,递进来几个馒头。

  “吃吧,还要走两天。”

  馒头是白的,还温着。小栓吃得很香。

  “刘叔真是好人。”他说。

  陈渡没说话。这一路上,他见过太多看似好人的坏人,也见过看似坏人的好人。他已经分不清了。

  囚车继续前行。下午经过一个镇子,很多人围观看热闹。有人朝囚车扔石头,被官差喝止了。

  小栓吓得直往陈渡怀里钻。

  “没事。”陈渡拍拍他,“很快就到了。”

  天黑时,囚车停在一处驿站。刘叔把他们带进一间小屋,准备了热水和饭菜。

  “今晚住这。”他说,“明天一早就走。”

  夜里,陈渡睡不着。透过窗户,能看见驿站的院子里停着不少车马。有官差的,也有寻常百姓的。

  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小栓睡得很熟,这些天的奔波让他累坏了。陈渡给他掖好被角,轻轻叹了口气。

  前路漫漫,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夜晚。

  但至少此刻,他们是安全的。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