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搜山-《河葬》

  寨子里多了个李嫂。

  是孙老柴从山下带来的,说是赵家庄佃户家的寡妇,男人去年修河堤累死了,留下个吃奶的娃。庄子里容不下孤儿寡母,正好寨子里缺人手,就带了上来。

  李嫂手脚麻利,来了就帮着做饭缝补,不说话,只埋头干活。她怀里那个娃也乖,很少哭闹。

  陈渡注意到,阿青看李嫂的眼神有些异样。夜里,她低声说:“那女人手上没茧。”

  陈渡一愣。他回想李嫂的手,确实细嫩,不像干过农活。

  “许是……以前家境好些?”

  阿青摇头,没再说什么。

  过了两天,寨子里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孙老柴加派了守夜的人,还让老牛带人在下山的路口设了陷阱。

  “官府的人来了。”孙老柴对众人说,“人数不少,带着狗。都警醒点。”

  果然,第二天中午,山下传来犬吠声。从寨子望下去,能看见一队官兵正在搜山,大约二三十人,牵着几条细腰猎犬。

  寨子里的人都握紧了武器。小栓吓得脸发白,紧紧抓着陈渡的衣角。

  但官兵没往寨子这边来,他们在半山腰转了几圈,就下山去了。

  “怪事。”老牛挠头,“往常搜山,至少要搜到天黑。”

  孙老柴眉头紧锁,没说话。

  晚上,陈渡被安排和李嫂一起守夜。月亮很亮,照得山路发白。李嫂抱着孩子,轻轻哼着摇篮曲。

  “娃多大了?”陈渡找话说。

  “七个月。”李嫂声音很轻,“要是他爹在,该会坐了。”

  陈渡不知该接什么。夜风吹过,有点凉。

  “听说你们从南边来?”李嫂忽然问。

  “嗯。”

  “南边……现在什么样?”

  陈渡简单说了说运河、船只,还有那些漂浮的尸体。李嫂静静听着,偶尔拍拍怀里的孩子。

  “真想看看运河。”她轻声说,“听说一眼望不到边。”

  后半夜换岗时,陈渡回到山洞。阿青醒着,等他躺下,才低声说:“那女人在套你的话。”

  陈渡一愣:“不会吧?就是随便聊聊。”

  “她问了你什么?”

  “就问南边什么样,运河什么样。”

  阿青冷笑:“一个佃户家的寡妇,问这些做什么?”

  陈渡答不上来。

  天亮后,孙老柴把陈渡叫到一边:“昨晚李嫂和你说什么了?”

  陈渡如实说了。

  孙老柴点点头,没说什么,但眼神更沉了。

  这天下午,山下又来了人。不是官兵,是几个货郎打扮的,挑着担子,说是走错了路,想讨碗水喝。

  守寨门的石头要放他们进来,被孙老柴拦住。

  “水可以给,人不能进。”他隔着栅栏说,让石头递出去一瓢水。

  那几个货郎喝了水,千恩万谢地走了。

  孙老柴盯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山路尽头。

  “准备转移。”他突然说。

  众人都愣了。老牛问:“孙头儿,怎么了?”

  “那几个人,脚步太稳,不像走山路的货郎。”孙老柴语气果断,“官兵前脚走,他们后脚就来,太巧了。”

  寨子里立刻忙乱起来。粮食、被褥、锅碗,都要打包。女人们默默收拾,孩子们 sensed 到紧张气氛,不敢嬉闹。

  李嫂抱着孩子,站在山洞门口,看着忙碌的人群。

  “李嫂,快收拾啊!”石头喊她。

  “哎,就来。”李嫂应着,却不动。

  陈渡正帮着扛粮袋,看见阿青走到李嫂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李嫂脸色一变,抱紧孩子,转身进了山洞。

  天黑前,一切准备就绪。孙老柴决定连夜转移,去更深山里的备用营地。

  队伍悄无声息地出发。没人打火把,借着月光走山路。小栓困得睁不开眼,陈渡背着他。

  走到后半夜,前面探路的老牛突然打了个手势。所有人都蹲下身。

  远处有火光,还有马蹄声。

  “是骑兵。”孙老柴脸色难看,“他们怎么知道这条路?”

  队伍立刻转向,钻进旁边的密林。林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一个跟着一个,抓着前人的衣角走。

  陈渡感觉到背上的小栓在发抖。

  “怕吗?”他低声问。

  小栓摇摇头,又点点头,把脸埋在他颈窝里。

  突然,前面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老牛的咒骂。

  “操!有绊索!”

  话音未落,四周亮起火把。数十个官兵从树后冒出来,把他们都围住了。

  “孙老柴,等你多时了。”一个军官骑着马,从火光中走出。

  孙老柴把铁尺横在胸前:“赵千总,好久不见。”

  赵千总笑了笑,目光扫过众人:“哟,还添了新面孔。”他的目光在陈渡脸上停留片刻,“这两个小的,就是南边来的奸细?”

  “放屁!”老牛吼道,“他们是逃荒的!”

  赵千总不理他,继续对孙老柴说:“老孙,咱们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把南边来的人交出来,我放你们一条生路。”

  孙老柴还没说话,李嫂突然抱着孩子冲出人群,跑到赵千总马前。

  “千总大人!是我!我在这!”

  所有人都愣住了。

  赵千总俯身看了看她:“辛苦你了。人在哪?”

  李嫂指向陈渡和阿青:“就是他们!女的是领头,小的那个身上带着东西!”

  陈渡只觉得血往头上涌。他下意识地捂住怀里的木匣。

  孙老柴盯着李嫂,眼神冷得像冰:“原来是你。”

  李嫂不敢看他,躲到赵千总马后。

  赵千总挥挥手:“拿下!”

  官兵一拥而上。寨子里的人拼命抵抗,但寡不敌众,很快被分割包围。

  陈渡把醒过来的小栓推到阿青身边:“带他走!”

  阿青抓住他:“一起走!”

  “不行!”陈渡挣脱她,“他们的目标是我!”

  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故意弄出很大声响。几个官兵立刻追过来。

  “在那边!”

  陈渡拼命跑,树枝抽在脸上生疼。怀里的木匣硌得胸口发痛,但他不敢停。

  突然,脚下一空,他滚下一个陡坡。天旋地转间,他死死护住怀里的木匣。

  不知滚了多久,终于停下。他浑身剧痛,眼前发黑。

  上面传来官兵的喊声和犬吠声,越来越近。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使不上力。完了,他想,到底还是辜负了爹和顾老。

  就在这时,一双手把他拉起来。是阿青,小栓跟在她身后。

  “这边!”阿青低喝,架着他钻进一个藤蔓遮蔽的小洞。

  洞口很窄,刚好容三人蜷缩在里面。刚藏好,官兵就追到了坡上。

  “人呢?”

  “肯定在下面,搜!”

  火把的光在洞口晃来晃去。小栓吓得直抖,陈渡捂住他的嘴。

  脚步声在洞口徘徊。突然,一条猎犬凑过来,对着洞口狂吠。

  “在这里!”官兵大喊。

  陈渡的心沉到谷底。他摸出短刀,准备拼命。

  千钧一发之际,山坡上突然传来惨叫声和厮杀声。

  “孙头儿来了!”有人喊。

  洞外的官兵慌忙迎战。刀剑相交声、惨叫声响成一片。

  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外面安静下来。

  “陈渡?”是孙老柴的声音。

  三人爬出洞。坡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尸体,有官兵的,也有寨子里的人。老牛坐在地上,胸口插着支箭,喘着粗气。

  孙老柴提着滴血的铁尺,左臂受了伤,鲜血顺着手臂流下。

  “清理过了,暂时安全。”他说,看了眼陈渡怀里的木匣,“这就是他们要的东西?”

  陈渡下意识地护住木匣。

  孙老柴笑了笑:“放心,我要想抢,刚才就动手了。”他转向阿青,“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阿青与他对视片刻,缓缓道:“送信的。”

  “给谁送?”

  “能给这天下一个公道的人。”

  孙老柴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仰天大笑:“好!好一个公道!”

  笑声在夜山里回荡,惊起几只宿鸟。

  他止住笑,抹了把脸上的血:“我孙老柴活了四十年,第一次听人说‘公道’二字。就冲这个,我送你们出山。”

  老牛挣扎着站起来:“孙头儿,你的伤……”

  “死不了。”孙老柴看看剩下的弟兄,连伤员在内,不到十人,“愿意跟我送他们的,留下。想走的,不拦着。”

  没人动。

  “好兄弟。”孙老柴眼眶有些发红,“收拾一下,天亮前出发。”

  陈渡看着地上的尸体,其中有个半大的孩子,是石头。昨天还和他一起修栅栏,今天就躺在这,眼睛望着天,再也闭不上了。

  “对不起。”他低声说。

  孙老柴拍拍他的肩:“这世道,活着的人,替死了的人好好活。”

  东方露出鱼肚白。幸存的几个人默默埋葬了同伴,继续上路。

  李嫂和她的孩子不知所终,没人提起她。

  陈渡回头看了眼来路。群山沉默,埋葬了多少秘密和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