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剩肉破局-《食卦人》

  周老板那顿火锅,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几日未平。那精准到秒的毛肚,那看似随意却步步为营的试探,还有那三日的期限,都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我知道,自己已半只脚踏入了一个不同于大学城烟火人情的棋局,执棋者是周老板,而我,是他眼下想要纳入麾下的一枚棋子,或者,更可能是一柄需要先试试锋芒的刀。

  三日之期,第一天,我按兵不动。

  并非消极怠工,而是需要沉静。清晨,我照例四点起身,天色墨黑,只有街角路灯洒下昏黄的光晕。隔壁老陈的包子铺已经亮起灯,传来面盆磕碰的闷响,那是他几十年如一日的序曲。我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开始熬制今天的骨汤。选猪大骨,需敲骨吸髓,冷水下锅,旺火煮沸,撇去浮沫,再加入老姜、几粒白胡椒,转为文火,让时间与火候慢慢逼出骨髓里的精华。这过程,急不得,躁不得,如同《道德经》所言,“治大国若烹小鲜”,火候过了,汤则浊,火候不足,汤则寡。我守着这锅汤,也像是在守着内心某种即将被扰乱的秩序。

  店里陆续有了动静。最早的是环卫工老李,他推着吱呀作响的清洁车,会在店门口稍作停留,花三块钱买两个老陈的素包子,就着自带的大号搪瓷缸里的开水,蹲在路边迅速吃完。他很少进店消费,但那疲惫而满足的神情,亦是这城市坐标轴上一个坚实的点。

  接着是赶早自习的学生,睡眼惺忪,点一碗清淡的汤面或馄饨,匆匆吃完,便汇入奔向教学楼的人流。他们的点单直接而高效,充满了对一天开始的能量需求,少有纠结,卦象清晰,多是“震卦”的主动与“乾卦”的进取。

  我一边应付着早间的客流,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街对面。张记餐馆的卷帘门尚未拉起,寂静无声,与周边渐渐苏醒的店铺形成对比。这本身,在清晨充满生气的坐标轴上,就是一个不和谐的“静点”,属“坤卦”,却非厚德载物之静,而是滞涩困顿之象。

  第二天,我开始行动。

  我没有直接去张记,那太显眼。我选择了斜对面一家招牌褪色、生意同样不算兴隆的“悠悠奶茶店”。这里位置僻静,靠窗的卡座正好能观察到张记的正门和后厨通道的一部分。我点了一杯最便宜的珍珠奶茶,一坐就是大半天。

  上午十点过后,张记的卷帘门才懒洋洋地拉起一半,老板张全福(我后来打听到的名字)探出身,四下张望了一下,才完全打开门。他年纪约莫五十,身材微胖,但此刻背脊有些佝偻,脸上带着宿醉未醒般的憔悴。他拿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门前的台阶,动作迟缓,目光时常放空,不似周边店家那般精神抖擞地迎接新的一天。此乃“涣卦”之象,精神涣散,心志不坚。

  接近午时,各家餐馆开始忙碌。张记店里依稀可见几桌客人,但比起旁边几家座无虚席的热闹,显得冷清不少。我注意到,给张记送蔬菜的货车来了,司机卸下几筐蔬菜,张全福出来接货,两人在门口低声交谈了几句,似乎有些争执。司机表情不耐,最后几乎是半摔半扔地把最后两筐菜撂下,开车离去。张全福站在原地,望着那车背影,抬手抹了把脸,半晌没动。

  我的心微微下沉。供应商的态度,往往最能反映一家餐馆的资金状况。这景象,印证了周老板所言非虚。

  重点在于观察张全福本人的饮食。我耐着性子,等着。快到下午一点,客流高峰已过,张全福才拿着一只不锈钢饭盒,从店里走出来,左右看了看,径直走向不远处一家专做外卖盖浇饭的小摊。他点了什么,我看不真切,只看到他很快提着饭盒回了店里。

  第三天,我决定再近一步。

  我换了个观察点,坐到奶茶店更靠近门口的位置。时间依旧选在午市过后。今天,我看到了更清晰的画面。张全福依旧拿着那个饭盒,走向盖浇饭摊。这次,他点的是“回锅肉盖饭”。我看着他提着饭盒回到张记,就在店门口支了张小马扎,埋头吃了起来。

  我耐心地等着。约莫十几分钟后,他吃完,起身,将饭盒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就在他转身进店的瞬间,我迅速起身,假装路过,走到那个垃圾桶旁。垃圾桶不深,我能清晰地看到,那饭盒里,赫然剩下差不多半碗的回锅肉!白米饭几乎吃光了,但那油光锃亮、肥瘦相间的肉片,却大半残留。

  《易经》有云:“饮食必有讼。” 此言虽指宴饮易生争端,但引申开来,一人之饮食,亦可见其境遇心绪。张全福点回锅肉这等油荤厚重的菜,说明其内心仍渴望丰足,属“离火”之欲求;但竟剩下一半肉不吃,此乃极大的反常。肉者,血肉有情之品,在卦食体系里,对应“兑卦”,主口腹之欲与收获。有肉而不尽食,非不欲也,实不能也,或心有事,食不甘味,或经济困窘,需俭省以待不时之需?观其神色愁苦,后者可能性更大。这“剩肉”之象,强烈指向“兑”卦受损,收获远低于预期,甚至呈现“节卦”之象,俭节过甚,近乎于吝。

  为了印证,我决定冒险接触一下那个盖浇饭摊的老板。我走过去,点了一份和他一样的回锅肉盖饭,状似随意地攀谈。

  “老板,生意不错啊。”我搭话。

  摊主是个黑瘦的中年人,一边颠勺一边回:“混口饭吃呗。比不了你们开大店的。”他显然认得我是对面麻辣烫的老板。

  “我看刚才张记的老板也来您这买饭,”我故作闲聊,“他常来?”

  “老张啊,”摊主手下不停,叹了口气,“以前可是我们这摊子的老主顾,点菜也大方。这几个月……唉,人是常来,但你看他点的,回锅肉,却剩下大半碗肉,我看着都心疼。问他,只说没胃口。可谁信呢?肯定是店里……难啊。”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听说他铺子要转让?”我压低声音问。

  摊主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含糊道:“这我可不知道。不过……前几天倒是有生人来他店门口转悠,指指点点的,看着不像吃饭的。”

  生人?是周老板的人,还是其他有意接手的人?

  线索似乎越来越清晰。但我需要更直接的证据。我想起周老板提到的“当金镯凑房租”。这属于“事象轴”上的关键信息,若能核实,张全福资金链断裂的推断便几乎可以坐实。

  大学城附近就有一家老字号的当铺,“恒昌典当”,有些年头了,门脸古旧,透着股沧桑。下午,我借口路过,踱步进去。当铺里光线昏暗,高高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位戴着老花镜、穿着灰色长衫的老先生,正拿着放大镜仔细查看一块玉佩。

  我假装看柜台里陈列的死当物品,目光扫过,心中却在盘算如何开口。直接问张全福是否来当过金镯,太过唐突,也容易引起对方警惕。

  正踌躇间,那老先生抬起头,从老花镜上方看了我一眼,慢悠悠地道:“后生,看什么呢?我这儿可没有你们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