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昔日蝼蚁,今俯众生-《锦堂现春深》

  三朝回门。

  晨光熹微,天际刚泛起鱼肚白,睿王府的驷马锦车便已碾过青石长街,缓缓驶向陆府。

  朱轮华毂,在初醒的长街上投下沉稳的影。

  车厢内,沉香氤氲。

  陆皓凝端坐于软垫之上,一身云霞锦裁就的王妃吉服,金线暗绣的鸾鸟流转着微芒。

  她螓首微垂,目光虚虚落在绣帘的某处暗纹上,怔然出神。

  纤指无意识地蜷起,冰凉的指尖抵着掌心,仿佛如此便能镇住心底那无声翻涌的潮汐。

  今日归宁,本该是一切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可越是接近陆府,胸臆间那股沉积多年的郁气,便悄然苏醒,滋长蔓延,令她心口发窒,连呼吸也滞重几分。

  “紧张?”

  身侧,梁策低沉的嗓音响起,打破了车中凝滞的静谧。

  陆皓凝倏然抬眸,正正撞进那双深若寒潭的瞳仁。

  她羽睫微颤,随即轻轻摇头,声音放得轻缓:“只是物是人非…有些感慨。”

  梁策未再多言,只伸手,自然而然地覆上她置于膝上的柔荑。

  他的掌心温厚干燥,将她微凉的指尖尽数包裹。

  “记住,今日你是睿王妃,是本王明媒正娶的正妻,不再是陆家任人欺凌的二小姐。”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陆皓凝心底最深处的枷锁。

  她深吸一口气,那郁结之气仿佛被这力量驱散了些许,唇角扬起一抹淡笑。

  “殿下放心,妾身明白。”

  车驾在陆府朱漆大门前稳稳停驻。

  陆无涯早已率领阖府上下,垂手恭立阶下。

  “微臣参见王爷、王妃。”

  陆无涯的声音颤抖,深深躬下身去,身后众人随之伏拜。

  车帘被侍从掀起,明亮的天光涌入。

  陆皓凝搭着梁策的手,仪态万方地踏下锦凳,步履从容,裙裾纹丝未动。

  她居高临下地扫过父亲低垂的头颅,和他因紧绷而微微颤动的肩线,一丝冰冷的讥诮悄然划过心头。

  曾几何时,这位高高在上的父亲,何曾正眼瞧过她这个庶女?

  如今,却要向她,向他昔日被他视若无睹,甚至可以随意牺牲的女儿,行此跪拜大礼。

  世事流转,何其荒唐。

  “岳父大人不必多礼。”梁策虚抬手臂,语气温和中蕴着天家威严。

  陆无涯顺势起身,目光恍然地在陆皓凝那张疏离淡漠的脸上停留一瞬,喉头滚动,似有千言万语哽在胸中。

  最终只化作一句干涩的问候:“王妃娘娘…气色甚好。”

  陆皓凝唇边笑意清浅,无波无澜:“托父亲的福。”

  一行人步入府中,正厅里早已设下香茗果点,布置得极为精心。

  寒暄客套,言笑晏晏,一派天伦和乐的假象。

  柳平芜强撑着满面堆笑,亲自布茶,殷勤备至。

  那细瓷茶盏在她手中却止不住地轻颤,盏盖与杯身磕碰,发出细微的碎响。

  “王妃娘娘…”

  柳平芜声音发颤,头颅垂得更低,几乎不敢直视上座那抹云霞般的身影。

  “府里备了您…您从前爱吃的点心…”

  陆皓凝唇角微扬,尚未开口,梁策已闲闲搁下自己手中的茶盏,温声接道:

  “岳母大人倒是记得清楚,只是凝儿如今在王府,口味怕是早变了。”

  他语调平和,甚至带着一丝笑意,却如无形的冰锥,刺得柳平芜浑身一僵,额角瞬间沁出细密冷汗。

  “是…是臣妇思虑不周,怠慢了王妃…”

  柳平芜慌忙告罪,声音愈发低微,几乎语无伦次。

  “母亲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

  陆皓凝素手轻抚盏沿,目光流转,似是不经意地望向柳平芜身侧那处空位,好奇问道:

  “怎么不见长姐?”

  柳平芜面色骤然褪尽血色,唇瓣哆嗦着:“芸儿她…她身子抱恙,实在…实在起不得身…”

  “哦?”陆皓凝眉梢微挑,语带关切,“长姐前些时日染了癔症,我这个做妹妹的,既已归宁,于情于理,总该去探视一番才是…”

  话音未落,梁策忽地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厅堂里格外清晰,带着几分慵懒的玩味。

  “凝儿有心了。不过…”

  他目光转向柳平芜,眸光清冷暗哑,却透着无形的压力。

  “病人最忌惊扰,岳母大人,您说是也不是?”

  柳平芜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王爷说得极是!芸儿…芸儿她现在神思昏聩,实在不便…”

  “既如此,那便改日吧。”

  陆皓凝悠然截断她的话头,端起茶盏,姿态优雅地轻啜一口,氤氲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情绪。

  “正好我从王府带了些上好的安神定惊药材,稍后便让人给长姐送去,也算尽一份心意…”

  “不必了!”

  柳平芜脱口惊叫,声音尖利刺耳,划破了勉强维持的平和假象。

  旋即意识到失态,她双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面无人色。

  “臣妇…臣妇失仪!臣妇是说…芸儿她…她受不得药性,恐辜负王妃美意…”

  梁策慢条斯理地将手中茶盏置于案上,杯底与红木相触,发出“嗒”的一声脆响,如同惊堂木落。

  “岳母这是做什么?”

  他语调依旧平和,眼底却无半分暖意,只余一片幽深阴暗。

  “王妃一片好意,您这反应怎么倒像是要害人似的。”

  柳平芜跪伏在地,抖如筛糠,几乎要瘫软成一团泥,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周全。

  陆皓凝见状,眸光微闪,俯身柔声道:“母亲快请起,王爷不过是一句玩笑话,您怎就当真了?”

  她转而望向梁策,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娇嗔。

  “殿下,您看,您一句话,可把母亲吓得不轻呢。”

  梁策剑眉微扬,顺势握住她伸来的柔荑,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眼底漾开一抹纵容的笑意。

  “是本王失言了。只是见王妃如此挂念长姐,倒叫本王…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了。”

  他语气半真半假,带着几分戏谑的醋意。

  夫妻二人一唱一和,言语间温情脉脉,眼底却是一片疏离的寒冰。

  这番看似家常的对话,字字句句却如芒刺在背,听得柳平芜心惊胆裂,只能死死攥紧衣角,连呼吸都屏得极轻极弱,生怕再引来注目。

  午宴过后,陆无涯恭请梁策移步书房议事。

  陆皓凝借口更衣,独自离了那令人窒息的喧嚣正厅。

  她沿着熟悉的回廊缓步而行,绕过嶙峋假山与潋滟荷塘,脚步最终停驻在那方幽静的院落前。

  院门虚掩,门楣上“梨香院”三字仍如昨日新。

  推门而入,熟悉的草木清气扑面,却隐隐夹杂着一丝苦涩的药味,无声诉说着此间主人的境况。

  院内,昔日如雪的梨花早已凋零殆尽,唯余浓翠的叶片在盛夏骄阳下投落一片沉沉的荫翳。

  蝉鸣聒噪,更添几分寂寥。

  陆皓凝步履轻缓,裙裾拂过微染尘埃的石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