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棋让三手,布局千重-《锦堂现春深》

  梁绥静默地凝望着她,眸光比脚下流转的万千灯火更温软,耐心等待着她的下文。

  “那你说说看,我且听看。”

  “我性子执拗又倔强,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梁绥闻言笑了:“巧了,我就欣赏有主见的姑娘。”

  “我棋艺其实很一般,上次那局和棋,是您让了我三手。”

  梁绥笑意愈深,声音透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能让垂盈专心致志与我下棋,莫说三手,便是三十手,我也觉得千值万值。”

  曾垂盈轻咬下唇,踌躇片刻,才低低道:“我…我还挑食,不吃葱姜蒜。”

  “正好,我府上的厨子最擅长清淡饮食。日后每日饮食,尽可按你的喜好来调弄。”

  梁绥答得干脆利落,目光灼热。

  她终于抬眸,鼓起勇气迎上他的视线,眼中水光潋滟,映着漫天星月与灯火。

  “殿下,您这样…我…我…”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一时不知如何倾吐,只觉脸颊微微发烫。

  梁绥忽又向前一步,两人衣袂几近相触,梅香暗暗渡上鬓边。

  “垂盈,你可知道我喜欢你什么?”

  她茫然摇首,发髻间那支玉簪的流苏随之轻颤,折射出细碎紫辉。

  他目光深邃,似要将她望进心底。

  “我喜欢你赏梅时,专注凝神的神情;喜欢你执子落棋时,认真思索的眉头;更喜欢你分明耳尖都羞红了,却还要故作从容的模样。”

  他语声沉缓,字字清晰,笃定十分。

  “我喜欢的,是活生生的你,是全部的曾垂盈。”

  “包括你自以为的那些不好,那些缺点,在我眼中,皆是构成你独一无二存在的印记。”

  “你的执拗,你的棋艺,你的挑嘴,皆是你。”

  夜风骤然转急,吹得钟楼檐角下的铜铃叮咚作响,清越铃声在寂寂高空流转。

  曾垂盈却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撞击着耳膜,将一切声响都压了下去。

  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自心底涌起。

  她忽然仰起素净的脸,清晰说道:

  “殿下,我…我最喜欢梅花。”

  梁绥微怔,随即,一个极明亮的笑在他俊朗的面上绽开,胜过此刻任何一盏华灯。

  “我知道。”

  “若是…”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细弱得几乎要散在风里,带着一丝羞怯的试探。

  “若是成婚那日,我想要满殿都是梅花。”

  梁绥眸底光华骤然盛放。

  他毫不犹豫地伸手,将她微凉的指尖紧紧裹入自己温暖宽厚的掌中,暖意源源不断地传来。

  “好。”他答得斩钉截铁。

  “要红梅,要开得最盛的那种。”

  “好。”

  “要插在青瓷瓶里,瓶底铺一层雪。”

  这次梁绥未立刻应声。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而后,极其郑重地,在她微凉的指尖,落下一个轻柔而滚烫的吻。

  “都依你。”

  曾垂盈强忍许久的泪,终是潸然滑落。

  一颗晶莹泪珠滚下,砸在两人紧密相叠的手背上,温热一片。

  恰在此时,远处一声锐响划破夜空。

  一簇绚丽的烟花腾跃而起,在深蓝天幕上轰然炸开,迸射出万千流金碎玉,霎时照亮半壁苍穹。

  流光溢彩,璀璨夺目,将钟楼也映得恍若幻境。

  梁绥抬手,指腹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轻轻为她拭去颊边泪痕。

  指尖沾染了湿意,他脸上的笑意却比漫天盛放的烟花更明亮耀眼,眼底是纯粹的欣悦。

  “垂盈,你瞧,连烟花都在为我们庆贺。”

  他伸出手臂,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她的脸颊贴着他坚实温暖的胸膛,耳畔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他下颌轻抵在她发顶,发间玉簪的冰凉触着他的肌肤。

  在曾垂盈看不见的角度,梁绥脸上那浓得化不开的缱绻柔情,如潮水般渐渐褪去。

  烟花绚烂的光影在他墨黑的眸底明灭,最终沉淀为一片冰封般的冷静,与方才的炽烈判若两人。

  烟花依旧在夜空轮番盛放,姹紫嫣红,流光溢彩,将钟楼上这对紧密相拥的身影映照得忽明忽暗。

  ……

  皇帝猛地睁开浑浊的双眼,胸口如被冰冷巨石沉沉压住,窒息般的痛楚蔓延开来。

  二十余载逝去,忆起她的种种,那锥心刺骨之痛竟仍鲜明如昨日新创,未减分毫。

  他忽然剧烈地呛咳起来,撕心裂肺,慌忙从宽大的龙袍袖中摸索出一方明黄丝帕,紧紧掩住口唇。

  待那阵撕扯肺腑的咳喘终于平息,他颤抖着手移开丝帕。

  只见那明黄缎面上,已赫然沾染了点点刺目的猩红,宛若雪地落梅。

  皇帝紧锁眉头,眼中闪过一丝疲态,将那块染血的丝帕死死攥在枯瘦的掌心。

  “您果然在这里。”

  清冷的女声穿透殿内沉寂,自门槛处幽幽传来。

  皇帝抬首,见梁宓一袭紫衣,静立在溶溶月色里,半张脸则隐在幽暗之中,界限分明。

  “宓儿?”皇帝指尖微动,迅速将帕子收入袖中,勉强牵起笑漪,“你怎么寻到此处的…”

  “儿臣见父皇离席后往这个方向来,便猜到了。”

  梁宓步履轻缓,裙裾无声拂过积尘的地面,浮尘在月光中游弋。

  “每逢宫宴后,您总要来此独坐片刻,风雨无阻。”

  皇帝默然片晌,唇边泛起无尽苦涩。

  “朕倒忘了,你素来心思最是细密。”

  梁宓行至他面前,仰起脸,目光投向那空置已久的凤座,檀木雕花的扶手积了薄薄一层灰。

  “母后从未真正住过这里,这座凤仪宫,于她而言,不过只是个名号。”

  “但她永远是朕的皇后。”

  皇帝的声音沉下去,仿佛带着殿宇深处的阴冷回响。

  “这凤仪宫,朕不会给任何人,它是朕唯一能为她留住的东西了。”

  梁宓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波光,似怜悯,又似讥诮。

  “包括如今代掌六宫,圣眷正浓的靖贵妃?”

  皇帝神色一凛,眼底掠过威严:“宓儿,慎言。”

  “儿臣失礼了。”

  梁宓微微垂首,姿态恭谨,可那低垂的眼睫下却寻不到半分惧意。

  “儿臣只是忍不住好奇,若是母后还在,看见您如今这般…会作何感想。”

  皇帝眉头紧锁,指节在膝上缓缓收紧,龙袍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宓儿,你这话何意?”

  梁宓抬眸,清冽的目光直直迎向他,毫无避忌。

  “母后生前,最是厌憎权术倾轧。”

  “可如今,这宫阙之中,哪一日不是暗潮汹涌?”

  “三弟与六弟明争暗斗,靖贵妃与宜妃势成水火,而父皇您…”

  她话音微顿,字字清晰:“您坐壁上观,故意纵容这一切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