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剑斩蠹吏,杀机立威-《锦堂现春深》

  茶会过半,陆皓凝借故离席,款步移至次席。

  此处多是些低阶官员家眷,少了主桌的世故圆滑。

  几杯果酒入喉,妇人们的话匣子便松动了些。

  “…我家老爷守着官仓,日日为赈粮愁白了头!”一个身形瘦削的妇人忍不住嘟囔,“上头拨下的粮本就薄得像纸,还要掺进三成沙土!这哪是给人吃的?”

  言语间满是愤懑。

  “赵夫人!慎言!”旁边一位面容端肃的妇人立刻低声喝止,眼神警惕地扫过四周。

  陆皓凝认出这正是通判李严之妻王氏。

  她恍若未闻方才言语,唇边噙着温婉笑意,行至王氏身侧。

  “这位夫人瞧着面善,不知如何称呼?”

  王氏慌忙起身,敛衽行礼,动作有些拘谨:“妾身王氏,拙夫是广陵府通判李严。”

  “原是李夫人。”陆皓凝亲切地携她坐下,“通判一职,掌刑名钱谷,担子不轻。李大人想必夙夜劳形,十分辛劳。”

  王氏苦笑:“王妃明鉴,我家老爷是个认死理的性子。非揪着几本账册查个不休,把衙门上下都得罪遍了。”

  她犹豫片刻,终是抵不住心头块垒,声音压得极低:“其实老爷查出官仓账目有鬼,可报上去…反被申斥了一通…”

  陆皓凝心头一紧,握住王氏的手,那手有些粗糙冰凉:“竟有此事?李大人忠心体国,不该受此委屈。”

  她眼波流转,确认无人留意这边,方更低声道:“夫人若信得过我,不妨细说。王爷此行,奉旨查察,正需李大人这般刚直不阿的臣子臂助。”

  王氏眼中骤然迸出一丝希冀的光,旋即又被忧虑覆盖:“可…乌总督权势熏天…”

  “夫人宽心。”陆皓凝轻轻拍抚她的手背,指尖传递着无声的力量,“王爷行事,自有分寸。”

  茶会行将收束,陆皓凝心中已勾勒出几道关键脉络。

  她借着沈灼欢演示茶道的当口,悄然退至花厅一隅的暗影里,梳理思绪。

  贺夫人的东珠,如一道刺目的光,照见河道衙门与地方官吏间隐密的利益勾连。

  如夫人话中那红宝石剑鞘的神秘来客,则似一道幽影,昭示着京城势力已悄然渡江。

  王氏的怨愤低语,更如利锥,扎破了官仓贪腐的脓疮。

  “凝儿想得这般入神?”沈灼欢不知何时已执了两杯果酒,悄然立在她身侧。

  陆皓凝接过冰凉的杯盏,轻声道:

  “在想这江南的水,看似温软,实则底下暗藏的漩涡,怕比我们想的更深更急。”

  沈灼欢会意,压低嗓音道:“方才,我特意将那几样加了香料的点心摆在了主桌,那位如夫人用得最是欢畅,还追着问我在何处采买的香料。”

  “果然。”陆皓凝眸光微凝,“乌远山与京城的牵扯,比我们预想的更紧更深。”

  二人正低语间,却见王氏神色匆匆,步履略显凌乱地穿过人群走来。

  她面色紧张,左右顾盼,确认无人注意,方将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小包塞入陆皓凝袖中,声音细若蚊呐。

  “王妃…这是我家老爷…命我务必转交您手。”

  “他说…这里头的东西,或对钦差大人有用…”

  陆皓凝神色一凛,袖中手指稳稳接住那布包。

  指尖微动,悄然掀开一角,赫然是半本陈旧账册的边角。

  她不动声色地将布包拢入袖袋深处,郑重颔首:“多谢李夫人。请转告李大人,他的心意,我们领了。”

  .

  烈日当空,广陵城南的粥棚前,蜿蜒的长队如一条伏地的瘦蛟。

  灾民们衣衫褴褛,捧着豁了口的粗陶碗,眼巴巴望着大铁锅中寡淡的稀粥,浑浊的眼中只剩下一线微弱的希冀。

  梁策与梁阅身着寻常布衣,隐在人群之中。

  梁阅目光沉沉扫过粥棚内忙碌的差役,压低的嗓音里压着火气。

  “六弟,这粥清得能映出人影,朝廷拨下的米粮…究竟落进了谁的肚肠?”

  梁策并未即刻回应,他幽深的视线如寒铁,倏地钉在粥棚角落。

  只见一名身着半旧青色官袍的小吏,正佝偻着腰背,神色鬼祟地将一袋沉甸甸的米,飞快塞入板车底下的暗格之中。

  “抓现行了。”梁策冷笑一声,大步流星上前。

  那小吏刚将暗格板子合拢,一抬头,便撞入一双冰潭似的眸子里。

  惊得他魂飞魄散,踉跄着倒退两步,声音都变了调。

  “你、你是何人?!”

  梁策一言不发,猛地掀开板车。

  暗格之内,赫然堆着五袋未启封的官粮,袋口烙着的朱红户部印记,在刺目的阳光下灼灼刺眼。

  灾民们顿时哗然如沸水,悲愤的哭喊声炸开。

  “原来如此!怪不得日日腹中空空!竟是这些黑了心肝的狗官,连我们的救命粮都敢克扣!”

  小吏张德面无人色,强撑着嘶喊:“血口喷人!这…这是暂存的备用粮!”

  “备用粮?”

  梁策自怀中抽出钦差令牌,金底黑字在烈日下迸射出凛然寒光。

  “广陵府从九品仓吏张德,监守自盗,贪污赈灾粮米,按大梁律——斩立决!”

  “钦差大人?!”

  张德双腿一软,烂泥般瘫倒在地,一股腥臊的尿渍迅速在他裤裆洇开,抖如筛糠。

  “饶命!大人饶命啊!是…是贺知府他逼小的…”

  “住口!”一声雷霆般的厉喝骤然截断了他的哀嚎。

  贺静斋带着十余名如狼似虎的衙役疾冲而来,额角青筋如蚯蚓般暴突跳动,厉声道:

  “何方狂徒,胆敢冒充钦差!还不速速给我拿下!”

  衙役们钢刀出鞘,刚要扑上,却见那一直沉默立于梁策身后的布衣男子,忽地叹了口气。

  梁阅不紧不慢地抬手,扯住身上那件灰扑扑、甚至还打着两个不起眼补丁的斗篷系带,口中嘟囔道:

  “这大日头底下,裹着这玩意儿真是闷出鸟来…”

  话音未落,他手臂一扬,那件饱经风尘的斗篷便被甩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正好罩在旁边一个目瞪口呆的衙役头上。

  而斗篷之下,赫然是一袭玄色锦袍,金线织就的四爪蟒纹在烈日下折射出耀目光芒,蟠龙玉带扣熠熠生辉,瞬间晃花了所有人的眼。

  “本…本王在此,”梁阅清了清嗓子,似乎对骤然成为焦点有些不适,但他还是努力板起脸,学着戏文里亲王的派头,沉声喝道,“尔等谁敢造次!”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方才还气势汹汹的衙役们僵在原地,举着的钢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活像一群被点了穴的木偶。

  贺静斋瞳孔骤然缩紧,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膝盖一软,“扑通”跪倒在滚烫的尘土里,声音抖得不成调。

  “祺…祺王殿下?!”

  他身后那十余名衙役,见状更是魂飞魄散,只听得“哐啷啷”一阵乱响,钢刀朴刀落了一地,紧接着便是“扑通”声不绝,眨眼间跪倒一片。

  梁策手中长剑已然出鞘,剑锋如秋水寒光,稳稳抵住张德瑟瑟发抖的咽喉,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

  “贺知府,你方才你说本王是‘狂徒’?”

  贺静斋冷汗如瀑,瞬间浸透了里衣,伏地叩首不止:“下官…下官眼拙如盲!不知睿王殿下千岁亲临…”

  “晚了。”

  梁策眼中寒芒一闪,手腕微转。

  在灾民们汇聚成滔天怒潮的“杀了他!杀了他!”的呼喊声中,剑光如匹练划破灼热的空气。

  “噗嗤!”

  一声闷响,张德那颗惊恐扭曲的头颅滚落泥地,脖颈间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出三尺开外,几滴滚烫的血珠甚至溅上了贺静斋官袍下摆。

  贺静斋如同被抽去了骨头,彻底瘫坐在地,官袍沾染的鲜血刺目惊心。

  梁策手腕轻抖,甩落剑锋上淋漓的血珠,清越的剑鸣伴随着他斩钉截铁的声音,响彻整个死寂的粥棚。

  “即日起,凡有胆敢克扣、贪墨赈灾钱粮者,皆如此例!”

  死寂如无形的涟漪在人群中扩散。

  片刻,一位瘦骨嶙峋的老妪颤巍巍地推开搀扶,朝着梁策的方向深深跪伏下去,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嘶哑的哭喊。

  “青天大老爷啊!”

  这声哭喊如同决堤的号令,黑压压的灾民如被狂风吹倒的麦浪,呼啦啦跪倒一片。

  压抑许久的悲恸与劫后余生的呜咽汇成一片悲怆的海洋,在烈日下汹涌。

  有人下意识去捡拾地上滚落的沾了血污的半个粗面馒头,却被梁策俯身拦住。

  “这些不能吃了。”

  他解下自己腰间尚算干净的干粮袋,径直递到老妪枯槁的手中。

  “拿去,先分给孩子们。”

  贺静斋僵在原地,脸色由白转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皮肉,只从齿缝里挤出低语。

  “殿下…好手段,但广陵官场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您今日纵然斩十个张德,也未必能断其根本。”

  “是吗?”

  梁策弯腰,两根修长的手指捻起地上那本从张德怀中掉落的账册,随意抖落几滴尚温的血渍,目光如刀锋般刮过贺静斋的脸。

  “那本王就一个个斩,斩到根断为止。”

  贺静斋面如金纸,死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