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回村小长假,周甜举着手机对着废掉的柳树拍-《那年我把全村气运偷走了》

  回村小长假,周甜举着手机对着废掉的柳树拍

  国庆小长假,我妈在电话那头的第一句话不是“想不想家”,是:“车票买了没?”

  我说买了。

  “那就回来。”她利落地挂了。

  县一中门口的那块破石头被我又看了一眼——“县第一中学”四个字在太阳底下有点晃。

  我背着包上车,屁股刚坐稳,罗盘就从兜里戳了我一下。

  我伸手摸了摸,没掏出来。

  回古柳,对我来说,从来不是单纯的“回家”,更像是回去看账本。

  车子晃晃悠悠地开出县城,路两边从楼房变成了田地,最后变成熟悉的荒草和零散的砖房。

  村口那条新修的路还在,水泥面上多了几道裂缝,一到村口就能看到那棵老柳树。

  远远看过去,我心里“咯噔”一下——

  它真的秃了。

  以前那树冠像撑开的伞,现在像一把被人揪掉一半毛的破刷子。

  树干上被雷劈/被伤到的地方(反正从那次“碗事”之后它就不太对劲),之前还是湿漉漉的伤口,现在外面结了一层暗黄的硬痂,周围的树皮干裂起卷。

  有几个老人蹲在树下抽旱烟,见我回来,眼神在我脸上扫一圈,又看一眼树,谁也没说什么吉利话。

  “这树不行了。”其中一个摇头,“气跑得差不多了。”

  “以前这树一到夏天,连麻雀都挤不下,现在看着心烦。”

  他们的声音混在树叶间,像是在评议一场大家都参与过、却谁也承受不起的事故。

  我停了两秒,喉咙有点干。

  再往里走,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哈喽大家,我现在在我们村的神树这边。”

  周甜。

  她站在老柳树前面,手机举得比脸还高,微微仰着头,脸上挂着那种练习了很多次的“镜头笑”:嘴角抬起、眼睛睁大、下巴往前一点点。

  “小甜,你手机别又差点摔喽!”旁边有人喊。

  “没事没事,我手稳。”她头也不回。

  镜头里,树冠秃的一大片,背景是几块被拆了一半的红砖墙。

  “大家看——”她用那种网红腔,“这就是我们村的神树,以前可旺了,谁家在树下说个好日子,那年就顺得不得了。”

  她停顿了一下,故意压低声音:“结果这两年,它秃了。”

  她对着镜头拉近,给那块伤疤来个特写:“你们看,是不是有点惨?”

  我忍不住走过去:“你拍这个干嘛?”

  “哎——林哥回来了!”她一回头,整张脸亮了一下。

  她比我小两级,从小跟着一堆弟弟妹妹在村里满地跑,小时候喜欢啃甘蔗,现在喜欢啃手机。

  “我就是拍着玩嘛。”她晃晃手机,“最近网上不都说要拍点接地气的农村生活嘛。”

  “你这是接晦气。”我说。

  “这叫记录真实生活。”她撇嘴,“你看镜头多好看,滤镜一开——”

  她把屏幕递给我看,老柳树在滤镜里颜色变得更绿了,伤疤也柔和了很多,像被P过。

  “我们村这么有故事,说不定能火一把呢。”她眼睛亮亮的,“到时候你从县一中回来,还能在网上搜到自己老家。”

  “搜出来一堆灾情?”我反问。

  她愣了一下,下一秒笑嘻嘻:“你别这么乌鸦嘴嘛,我又没说坏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身后刚好有人经过。

  “甜甜,你又拍视频啊?”

  “嗯,瞎拍。”

  “你顺便拍拍老王家的楼。”那人叹气,“让城里人也看看,盖一半停工,晾了两年,真实得很。”

  我回头一看,村口那栋新楼孤零零地立在那儿。

  墙皮没刷完,二楼窗户扣着塑料布,脚手架拆了一半,还挂着落灰的彩旗布条——上面那行“乔迁之喜”几个字,被风吹得裂成几瓣。

  “怎么又停了?”我问。

  那人叹气:“钱断了呗。”

  “本来想着儿子在工地挣的钱加上借的,勉强把楼顶封了,结果今年工地出事——”

  他声音一低:“人从脚手架上掉下来,现在还躺在床上不能动。”

  “楼盖一半,停一半,谁看了不心烦。”

  他摇着头走了。

  周甜收了一下笑,愣愣看着那栋楼:“这个……不好拍。”

  “怎么?”

  “容易被说蹭人家不幸。”她撇嘴,“你别以为我啥都不懂,我也是有职业操守的。”

  她这句“职业操守”,把自己说笑了。

  我也笑了一下,笑完心里却更堵。

  村里这两年,晦气事确实多。

  老马家的菜地之前淹过一次,后来好不容易又种了一季,这次虫子下来了,一夜之间啃掉半片。

  吴家的儿子从脑炎里缓过一条命,留下点后遗症,说话慢半拍,读书也吃力。

  还有谁家去外地做小生意,连着亏两年,扛不住,把铺子一关,回来种地。

  这些事散着看,都是“命不好”,连起来看,就像古柳坐在某种看不见的坡上,一点一点往下滑。

  我背着包往村里走,每走几步,就能看到一个停在半程的动作:

  砌到一半的墙;

  翻到一半的地;

  开了一半的店门,却没再拉开。

  周甜一边跟在我旁边,一边还没忘对着镜头讲解:“各位观众朋友们,现在带大家参观一下我们村的特色建筑——停工楼。”

  “你别乱拍。”我皱眉。

  “我不给具体门牌号。”她说,“我们村这么偏,没几个人认识。”

  她说的是事实,却也有点可笑——

  一边是担心没人看,一边又怕被人认出来骂。

  走到小卖部门口的时候,天有点阴,光线很适合拍视频。

  苏小杏家小卖部的屋檐下挂着两排饮料广告牌,被风吹得“咔咔”响。

  货架上东西不算少,但有一层明显落了点灰,包装袋鼓鼓的,说明“躺”了很久。

  苏叔坐在柜台后面,一根烟抽了一半,烟灰长长地挂着,懒得弹。

  “回来啦,小宴。”他看到我,挤出一点笑,“买什么,随便拿。”

  “先欠着。”我说。

  “欠什么欠。”他摆手,“你妈说你在县里花钱多,回来少乱花就行。”

  说是这么说,他眼神还是下意识往货架那边瞟了一眼——那几箱快过期的饮料、堆着没卖完的泡面。

  苏小杏从后面出来,手里抱着一摞快递箱,穿着一件褪色的校服外套。

  看到我,她愣了一秒:“你怎么这两天到处蹦?”

  “放假回来啊。”我举了举背包,“不回来怕被说忘本。”

  “哟,县一中的大人物还记得我们这个破地方?”她嘴角一勾,“感恩戴德。”

  她说话从来这样——先用刀在你心上刻两个字,再用笑把它盖住。

  “你小卖部生意咋样?”我问。

  “你看货架就知道了。”她把快递扔到一边,“有些饮料,生产日期都快赶上我生日了。”

  她爸咳了一声:“你少说两句。”

  “我说错了吗?”她怼回去,“今年村里谁不紧?”

  她说着,又看了我一眼:“就你不紧。”

  那眼神像是在说:你从来站在运气那一侧。

  我没接话。

  过了一会儿,她递给我一瓶矿泉水:“拿着,不收钱。”

  “那我心里压力大。”

  “你平时压力少吗?”她抬下巴,“也不差这一次。”

  周甜在旁边看了半天热闹,终于忍不住插话:“杏姐,我刚拍了老柳树呢,可惨了。”

  “你又拍?”苏小杏皱眉,“你知道村里有多多人不喜欢你拿手机对着他们家乱拍吗?”

  “我没拍人,我拍树。”周甜不服,“树又不会上网骂我。”

  “你以为树没脾气?”苏小杏随口怼,“以前谁敢在老柳树下胡说八道?”

  她说到这儿,自嘲地笑了一下:“现在倒好,树秃了,谁都敢在它头顶开直播。”

  周甜被说得有点心虚,小声嘀咕:“我又没开直播……”

  我看着她们俩,突然觉得——

  一个在用嘴怼命运,一个在用手机拍命运。

  而我,站在中间,像个躲不掉的标签。

  傍晚的时候,河边的石板路被夕阳染了一层橘。

  我沿着河边慢慢走,想着找个安静地方喘口气,结果刚坐下不久,旁边传来熟悉的石子“咕咚”掉进水里的声音。

  不用看,我就知道是谁。

  “你怎么老喜欢丢石头?”我问。

  “练手感。”苏小杏在我旁边坐下,“万一以后要靠打人谋生呢。”

  “打谁?”

  “打那些运气好又装无辜的。”她斜眼看我。

  “又绕回我身上来。”我叹气,“你们这群人很会扣帽子。”

  她玩着手里的小石头,半晌,突然开口:“你知道吗?”

  “什么?”

  “你考出去之后,”她眼睛看着河面,“村里谁家倒了霉,亲戚朋友去安慰,最常说的一句话是——”

  她学着那些大人那种半叹气半苦笑的语气:“‘别难过,看你家没出个林宴。’”

  那句话往我耳朵里一钻,像有人把一颗小石头塞进我心里,然后丢下去,看它沉到底。

  “什么意思?”我明知故问。

  “意思是——”她扔了石头过去,“你家出了个林宴,说明你们家命有多好。”

  “你家没出,那就认命吧。”

  她说得很平静:“你就是他们嘴里的对照组。”

  风从河面吹过来,带一点湿冷。

  “那你呢?”我问,“你怎么看?”

  “我看?”她笑了一下,“我回家一抬头就能看到你家那面被挂得叮当响的奖状墙。”

  “我爸喝醉时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人家林宴都能考上县一中,你看看你。’”

  “我妈不敢硬怼,只能在一旁加一句——‘人家那是命好。’”

  她顿了一下:“听多了,人就会怀疑——是不是我们全村所有的霉运,都让你考上县一中了。”

  这句话,比任何开玩笑都要坏。

  也比任何抱怨都更接近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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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也这么觉得?”我问。

  “我不知道。”她看着水,“我只是知道,今年每一件倒霉事,最后都会有人提你一嘴。”

  “就连我家小卖部生意差,亲戚来买瓶水,都要顺嘴说一句——‘苏家命也太一般了,看人家林宴。’”

  “我就想把那瓶水砸他们脸上。”

  她说着,又丢出去一块石头。

  水面被砸出一圈圈涟漪,很快恢复平静。

  “所以你来河边是为了练臂力?”我想缓和一下气氛。

  “我来河边,”她笑得有点累,“是为了找个地方说真话。”

  “在家说这话,我妈会说我嫉妒发疯。”

  “在你面前说,你至少不会假装听不懂。”

  我没说话。

  我确实听懂了。

  她不是单纯恨我,她是恨这个“拿我当安慰模板”的世界。

  晚上,村道上灯光忽明忽暗,电线杆上的老路灯时好时坏。

  我吃完饭从家里出来,想再去老柳树那边转一圈。

  远远就看见树下有一团蓝光一闪一闪。

  周甜坐在石墩上,背靠着树干,手机屏幕把她脸照得一半亮一半暗。

  她的流量卡明显不太给力,视频上传进度条止步在67%,卡在那里不动。

  “你在干嘛?”我走过去。

  “抢网速。”她一点也不心虚,“村口这边信号好一点。”

  她朝屏幕努努嘴:“我剪好的视频,今天不发出去,明天就没那味儿了。”

  “剪了啥?”

  “老柳树啊。”她晃给我看。

  视频里,她对着镜头说:“大家好,我是甜甜,我现在在我们村的老柳树这边,这棵树以前特别旺……”

  然后切画面,给出几张她翻箱倒柜找出来的老照片——

  某年过年,大家在树下放鞭炮;

  某年谁家办喜酒,在树下搭棚;

  小孩子在树根底下堆沙子玩。

  最后一个镜头是现在的树冠,稀稀拉拉,配上一句气氛话:“但这两年,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她在字幕栏打了一行字:

  “以前我们村十里八乡最旺,现在一年比一年怪。”

  再看标题——

  #我们村的运气被偷走了?#

  我看到那一行,头皮有点发麻。

  “这标题谁想的?”我问。

  “我呀。”她挺得意,“现在网上不都喜欢这种问句标题?有故事感。”

  “这是你想象出来的故事。”

  “才不是。”她撅嘴,“你不也老说最近村里怪吗?”

  “但‘运气被偷走了’,说得好像有个人……专门在偷。”

  我那句“人”本来想咽回去,但还是从舌尖蹭出来了。

  她没听出我的心虚,只是兴奋:“有这感觉才有人看。”

  “你拍这些,别人会不高兴的。”

  “别人是谁?”

  “盖一半楼的老王,菜烂在地里的老马,孩子生病的吴家……”我一口气说了一串,自己都觉得喘。

  “我又没拍他们人。”

  “可是他们的晦气,你一股脑搬到网上。”

  她沉默了两秒,垂着眼看进度条。

  “那你说,我能拍啥?”她慢慢开口,“拍我们村的水沟吗?”

  “拍牛粪?”

  “拍你家门口那块‘光荣之家’牌子?”

  她笑了一下,笑得挺难看:“我就是想试试看,网上会不会有人点开来看——‘原来有这么个破地方’。”

  “我又没别的本事。”

  “我学习不行,脸也没好看到哪里去,唱歌跑调,跳舞更别说。”

  “我就会拿手机拍一拍,剪剪,配个音乐,给自己找点存在感。”

  她把手机护在胸前:“你在县一中念广播,整个操场都听你说话。”

  “我连在自己村说话,都得靠网络给我扩音。”

  她这番话,说得我一下噎住。

  我突然意识到,她跟程溪其实有一点很像——

  都在拼命找一个地方证明自己不是空气。

  “那你能不能换个标题?”我试探,“比如写‘我们村的神树秃了,好心疼’。”

  “那谁看啊。”她白我一眼,“你以为大家刷视频,是来看谁心疼谁?”

  进度条终于从67%挪到100%,屏幕跳出一个小小的提示:“发布成功”。

  周甜松了口气,像完成一场仪式。

  “好啦。”她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发出去的东西,就交给老天爷和算法了。”

  她边说边笑:“说不定明天一觉醒来,我的视频能上个小小的热门。”

  老天爷和算法。

  仅仅这七个字,让我觉得天上那块看不见的地方,又多了点什么。

  我低头掏出罗盘。

  红线晃了一下,不算剧烈,却也不算平静。

  “甜甜。”我喊她。

  “嗯?”

  “你以后拍视频,能不能少带一点这种——”我指指屏幕,“像在给我们村算命的标题?”

  “你怕?”她歪头,“你也信这个?”

  “我怕你哪天,会被人骂惨。”

  “骂就骂呗。”她耸耸肩,“我又不是没被骂过。”

  “再说了——”她突然朝我挤挤眼,“要真说偷运气,我们村的人第一个想到的,可不是我。”

  那一瞬间,我感觉有人把我的名字,用粗体加黑写在视频标题后面。

  我喉结动了一下,笑不出来。

  她没再多说,哼着跑调的小曲往家走。

  老柳树在身后黑成一团。

  我站在树下,把罗盘放在树根旁边,轻轻磕了一下。

  “你别乱带节奏啊。”我压低声音,“我回来了几天,你给我安静一点。”

  风从树枝穿过去,带起一阵枯叶“沙沙”声。

  听着就像有人在笑,又像有人在骂。

  ——

  然后呢?

  第二天一早,周甜敲开我家门,把手机直接怼我脸上。

  “林哥,你看——”

  屏幕上,她那个视频的播放量已经开始往上翻,评论区第一条写着:

  “你们村是不是有人做了什么亏心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