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金陵烟雨 画舫笙歌-《从前有个忘川郡》

  次日,天光未亮,晨雾尚浓,悦来居门前已停稳了一辆雇好的青篷马车。谢珩与沈清漪辞别了吴文博等几位尚在梦乡的同年,登车启程,向着此次秋闱的最终目的地——南直隶省城应天府(南京)进发。

  马车驶出庐州府城,再次踏上官道。相比前日前往府城的路程,此番前往应天府,路途更为遥远,景致也愈发开阔。官道两旁,沃野千里,河网密布,漕运的船只如梭,白帆点点,穿梭于纵横的水道之中,显示出江南鱼米之乡的富庶。远处山峦起伏,虽不甚高,却自有一股灵秀之气。时近深秋,田野间大部分作物已收获,露出大片褐色的土地,等待着冬日的休憩与来年的春耕。唯有那些成片的桑林,依旧保持着最后的绿意,预示着此地丝绸业的兴盛。

  沈清漪已渐渐习惯了马车的颠簸,加之心情雀跃,更是精神奕奕。她偎在谢珩身边,透过车窗,贪婪地欣赏着窗外流动的画卷。看到大群的鸬鹚在渔人的指挥下扑入河中捕鱼,她会惊讶地低呼;见到远处水乡小镇白墙黛瓦、小桥流水的景致,她会由衷地赞叹。谢珩则一如既往地耐心,为她讲解着漕运的重要性,桑蚕的养殖,以及沿途州县的风土人情。他甚至指着远处一座形似卧牛的山峦,给她讲起了当地流传的关于此山的神怪传说,听得沈清漪时而紧张,时而莞尔。

  途中在驿站打尖休息时,谢珩总会细心挑选些干净的食物,或是买些当地特有的软糯糕点给沈清漪尝鲜。一次停车休息时,路旁有老妪在卖新采的莲蓬,谢珩便买了一捧,两人就坐在车辕上,一边剥着清甜的莲子,一边看着官道上南来北往的车马,倒也别有一番野趣。沈清漪将剥好的莲子大部分都塞到了谢珩手中,自己只留几颗,看着他吃下,眼中满是甜蜜。

  如此晓行夜宿,马车奔波了整整一日,直到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之时,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片浩瀚无垠、灯火璀璨如星海般的巨大城郭。那城墙之高,范围之广,远非庐州府城可比,在苍茫的暮色与初升的月色下,宛如一头匍匐在大地上的洪荒巨兽,散发着古老而威严的气息。这便是大明帝国的留都,南直隶的心脏,六朝金粉之地——应天府。

  车马人流在宏伟的聚宝门(中华门)前排起了长龙,守城的兵丁数量更多,查验也更为严格。等待入城的队伍中,各式人等混杂,有操着各地方言的士子,有满载货物的商队,有鲜衣怒马的权贵子弟,也有衣衫褴褛的流民,构成了一幅生动的浮世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权力、财富、文化与欲望的复杂气息。

  谢珩与沈清漪随着人流缓缓挪动,足足等了近半个时辰,才通过盘查,进入了这座传说中的城市。

  甫一入城,沈清漪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几乎窒息。街道宽阔笔直,足以容纳十辆马车并行,青石板路面被打磨得光滑如镜。两侧店铺鳞次栉比,楼宇高耸,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气派非凡。酒楼茶肆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绸缎庄、珠宝行、书铺、药局……各行各业,应有尽有,招牌幌子在夜风中摇曳生姿。街上行人摩肩接踵,车水马龙,喧闹之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直冲云霄。比起庐州府,应天府的繁华何止盛了十倍!那秦淮河畔的流光溢彩,那夫子庙前的文风鼎盛,即便只是惊鸿一瞥,也已深深烙印在沈清漪的脑海中。

  谢珩目标明确,吩咐车夫前往贡院附近寻找客栈。最终,他们在一条相对清净、名为“青云巷”的巷子里,找到了一家名为“状元楼”的客栈。客栈门面颇大,环境清雅,显然主要接待赶考的学子。

  然而,巧合的是,他们刚踏入客栈大堂,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只见吴文博、李慕贤等几位庐州府结识的秀才,正坐在堂中喝茶,见到谢珩二人,皆是惊喜地站起身。

  “谢兄!嫂夫人!真是巧极了!我等也刚到此地不久,正想着明日去寻你们呢!”吴文博大笑着迎上来。

  李慕贤也笑道:“看来我等与谢兄果然有缘,连选的客栈都如此一致。这状元楼离贡院最近,环境也好,想必谢兄也是看中此处。”

  谢珩亦感意外,含笑与众人见礼。沈清漪也连忙向几位秀才福了一礼。众人寒暄几句,得知谢珩二人尚未用饭,便热情地邀他们一同用些宵夜。谢珩见沈清漪面露倦色,便婉言谢绝,先行带着她上了楼,安顿下来。

  房间比庐州府的更为宽敞整洁,推开后窗,甚至能望见远处贡院那巍峨的轮廓。连日的奔波,让沈清漪几乎沾枕即睡。谢珩看着她恬静的睡颜,细心地为她掖好被角,自己也吹熄了灯烛,在黑暗中调息,将一日奔波的些微疲惫驱散。

  次日,谢珩独自一人前往贡院办理最后的考试手续。贡院位于应天府城东,规模宏大,围墙高耸,气象森严。门口有兵丁严密把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前来办理手续的士子排成了长队,人人脸上都带着肃穆与紧张。

  手续颇为繁琐。先是核验身份文书、考引,由识认官确认本人与文书画像无误;接着是“唱保”,由同考的廪生(资深秀才)作保,确保考生身家清白,无冒籍、匿丧等情弊;然后领取号牌,知晓自己被分在哪个字号哪间号舍;最后,还有衙役仔细宣讲考场规矩,严禁夹带、作弊、交头接耳等等,违者严惩不贷。

  整个过程庄重而压抑,让所有士子都真切地感受到了科场的严肃与残酷。谢珩混在人群中,按部就班,从容应对。他注意到贡院那高大的“龙门”牌坊,以及两侧诸如“明经取士”、“为国求贤”的匾额,心中不由感慨这凡尘士子为之奋斗一生的“龙门一跃”,于他而言,却只是达成目的的一个必要步骤。

  办完手续回到状元楼,已是晌午。刚进大堂,便被等候已久的吴文博几人拉住。

  “谢兄,手续可还顺利?”吴文博关切地问,随即又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兴奋道,“听闻这应天府最负盛名的,除了贡院,便是那秦淮河上的画舫了!既然正事已毕,离秋闱尚有几日,不若我等也去见识一番,放松一下心神如何?”

  旁边几人也纷纷附和,眼中都闪烁着向往的光芒。秦淮风月,对于这些寒窗苦读的士子来说,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谢珩本欲推辞,但见几人热情高涨,加之沈清漪也在场,他若断然拒绝,反倒显得不近人情,也怕扫了众人的兴。他看了一眼沈清漪,见她眼中虽有好奇,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便温声道:“同去亦可,只是需得带上内子。”

  众人一愣,随即笑道:“这是自然!嫂夫人同去,正好让我等沾些雅气,免得被误认为是那等只知寻花问柳的庸俗之辈!”

  于是,一行数人,连同沈清漪,便出了状元楼,雇了辆较大的马车,往秦淮河方向而去。

  到了河边,但见碧波荡漾,画舫如织。大大小小、装饰各异的船只停泊在岸边,或缓缓行驶于河中。船上丝竹悦耳,歌喉婉转,倩影婆娑,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香气与酒菜的香味,果然是一片软红香土、风流薮泽。

  吴文博等人显然早有打算,凑了份子,租下了一艘中等大小、看起来颇为雅致的画舫。船家是个精干的中年人,见是几位秀才相公,还带着女眷,心知是来附庸风雅、而非真正寻欢作乐,便也收起了那些浮浪做派,恭敬地将他们迎上船。

  画舫内部陈设清雅,有桌椅,有卧榻,中间一张小几上摆放着时鲜果品和一套茶具。船头船尾挂着灯笼,随着船只轻轻晃动。

  船只缓缓离岸,驶入河道中央。两岸是鳞次栉比的河房水阁,朱栏玉户,笙歌不绝。其他画舫上,有歌女抱着琵琶轻拢慢捻,有舞姬随着乐声翩翩起舞,也有士绅商贾在船上饮酒作乐,一派升平景象。

  沈清漪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初时有些拘谨,紧紧挨着谢珩坐下。但见船上并无她想象中的不堪景象,反而如同一个移动的精致茶室,船外风光旖旎,船内几位秀才也只是品茶闲谈,赏景论诗,她渐渐也放松下来,好奇地打量着这水上的繁华世界。

  吴文博吩咐船家准备了几样精致的秦淮小菜和一壶清酒。几人便围坐桌旁,一边欣赏着窗外流动的夜景,一边小酌清谈。话题自然离不开即将到来的秋闱,也少不了对眼前这六朝金粉之地的感慨。

  李慕贤望着两岸灯火,叹道:“杜牧诗云‘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如今我等在此,虽非亡国之时,然见这醉生梦死之景,亦不免心生感慨。”

  另一人接口道:“李兄何必如此悲观?此乃留都气象,太平盛世的点缀罢了。我等寒窗苦读,不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匡扶社稷,使这盛世长存么?”

  谢珩并不多言,只是偶尔附和几句,目光更多是落在窗外,仿佛在欣赏景致,又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他替沈清漪夹了些她可能爱吃的软糯点心,低声为她指点着岸边的着名楼阁,如夫子庙、江南贡院、乌衣巷等,讲述其历史典故。

  沈清漪听着夫君温言讲解,看着窗外如梦似幻的景致,只觉得如同置身于仙境一般。她悄悄看向谢珩,灯影水光映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更显得他气质出尘。她心中充满了安宁与幸福,只觉得能陪在他身边,见识这大千世界,已是此生最大的幸运。

  画舫在秦淮河上徜徉了近一个时辰,直到月上中天,众人才尽兴而归。回到状元楼,沈清漪依旧沉浸在方才的见闻中,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谢珩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心中微软,知道这次画舫之游,于她而言,是一次难忘的经历。

  “累了吧?早些休息。”他柔声道。

  沈清漪摇摇头,又点点头,依恋地拉住他的衣袖:“夫君,应天府真好……能跟你一起来,真好。”

  谢珩微微一笑,将她揽入怀中。窗外,是六朝古都的不夜灯火;窗内,是相依相偎的温暖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