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寒夜惊心 君子固穷-《从前有个忘川郡》

  裴父的丧事在谢珩的操持下,总算体面地完成了。所需的银钱对于来自忘川、早有准备的谢珩而言,自然不算什么,他选取了一处风水尚可的郊外山地,购置了棺椁寿衣,请了做法事的僧侣,一切依着此时平民所能及的规格办理得妥妥当当。送葬那日,天空阴沉,细雨霏霏,裴婉如一身缟素,捧着灵位,哭得几乎昏厥过去,全赖谢珩在一旁扶持。如今,喧嚣散去,偌大(实则破落)的裴府,真正只剩下了裴婉如一人,以及这满室的清冷与回忆。

  是夜,万籁俱寂,唯有初夏的虫鸣在窗外断断续续。谢珩躺在裴家为他收拾出的厢房床榻上,并未入睡。身下的硬板床远不如忘川桃源居的舒适,但他此刻在意的并非这个。半月时光倏忽而过,他滞留阳世的主要目的——《兰亭集序》真迹,却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耽搁至今。真迹想必早已深藏宫中,获取难度倍增。他必须尽快将此事提上日程,不能再耗费时间了。明日,或许就该辞行,另寻他法。

  就在他思绪纷扰之际,一阵极其轻微、带着迟疑的“吱呀”声,打破了夜的宁静——是他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谢珩立时收敛气息,闭合双目,放缓呼吸,装作已然熟睡。

  一阵细碎的、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缓缓靠近,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来人停在床前,沉默了片刻,仿佛在黑暗中凝视着他。随即,一声极轻的、带着怯懦与决绝的女声响起,如同耳语:

  “谢……谢郎君……您……您睡下了吗?”

  是裴婉如。

  谢珩没有回应,维持着沉睡的姿态。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后,他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那声音极其细微,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意味。借着从窗纸透入的微弱月光,谢珩即便闭着眼,也能凭借超凡的灵觉感知到,床前的女子,正在一件件褪去她身上的孝服……外衫、襦裙……直至,只剩下最贴身的一件单薄肚兜。初夏夜间的凉意似乎让她打了个寒颤,肌肤上激起细小的疙瘩。

  就在她似乎还要有所动作的刹那,谢珩猛地睁开了双眼!

  黑暗中,他的目光如同两点寒星,清澈、锐利,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与怒意,直直地刺向床前那几乎半裸、在月光下显得无比单薄脆弱的身影。

  “裴娘子!”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凌碎裂,带着彻骨的寒意,“你这是何意?!”

  裴婉如被他突然的醒来和凌厉的目光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用双臂环抱住自己,遮挡住裸露的肌肤。她抬起头,脸上早已泪痕遍布,在朦胧的月光下显得哀婉欲绝,眼神里充满了羞耻、绝望,以及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

  “郎君……”她声音哽咽,带着哭腔,“郎君大恩……婉如……婉如无以为报……家中……家中已空无一物……唯有……唯有这蒲柳之姿……若……若郎君不弃……婉如愿……愿以此身相报……”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充满了屈辱与自弃,“若……若郎君嫌弃婉如粗陋……明日……明日婉如便自行离去……绝不……绝不再叨扰郎君……”

  她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针,刺入了谢珩的心中。他看着她那因寒冷和恐惧而微微发抖的身体,看着她那被泪水模糊却依然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尊严的脸庞,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并非针对她,而是针对这逼得一个良家女子不得不如此自轻自贱的世道,瞬间涌上心头!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迅疾却并未碰到她分毫。一把抓过床榻边自己那件青灰色外袍,不由分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迅速而精准地披在了裴婉如几乎完全裸露的肩背上,将她紧紧裹住,隔绝了那令人心碎的寒意与窥探。

  “荒谬!”谢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与痛心,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裴婉如!你看我谢珩,可是那等乘人之危、禽兽不如之徒?!”

  裴婉如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斥吓得浑身一僵,泪水流得更凶,却咬紧了下唇,不敢出声。

  “我若真是那等见色起意的小人,”谢珩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当初在永欣寺后山,救下你之后,便可有无穷手段!又何须耗费心力,为你父亲诊治,维系他最后半月安宁?你父亲临终前那般托付,我若心存邪念,当时便可假意应承,何须沉默以对,惹他伤心失望?!”

  他越说越气,胸膛微微起伏:“你今日此举,将我看作什么人?又将你自己看作什么人?!你以为这是报恩?这分明是在羞辱我的人格!是在践踏你父亲临终的信任!是在轻贱你自己!”

  “我……”裴婉如被他连番的质问击垮了心理防线,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泪水如同决堤般涌出,“我只是……只是不知道……除了这个……我还能拿什么……报答郎君……我……我不想欠着……这滔天的恩情……让我……让我寝食难安……”

  看着她崩溃的模样,听着她绝望的哭诉,谢珩心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悲哀与怜悯所取代。他伸出手,并非触碰她的身体,而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为她拭去那不断滚落的、冰凉的泪珠。他的动作,与他方才的震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与疼惜。

  “傻姑娘……”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深深的叹息,“谁说恩情,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来偿还?”

  他不再犹豫,伸出双臂,将裹着他外袍、哭得浑身颤抖的裴婉如,轻轻地、却坚定地拥入怀中。这个拥抱,不掺杂任何情欲,只有纯粹的安慰与守护。

  裴婉如先是一僵,随即,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和宣泄的港湾,压抑了许久的悲痛、委屈、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她将脸埋在他坚实的胸膛前,放声痛哭,哭声凄切,仿佛要将这半月来所有的苦难都哭尽一般。

  谢珩任由她哭着,一只手轻拍着她的后背,如同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他低声在她耳边说道:“你父亲尸骨未寒,孝期未过,你怎可如此作践自己?他若在天有灵,见你如此,该是何等的心痛?”

  裴婉如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抽泣。

  “我既答应了令尊会照拂你,”谢珩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承诺,“便绝不会食言。但这照拂,绝非你想象的那种。你且记住,你裴婉如,是士族之后,纵使家道中落,风骨不可丢,尊严不可弃!往后的路还长,莫要因一时困境,便看轻了自己。”

  他拥着她,感觉到她的情绪渐渐平复,只是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他不再多言,扶着她,让她在自己的床榻边沿坐下,自己则和衣坐在她身旁,依旧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只是用手臂环着她的肩膀,给予她支撑。

  “今夜,你便在此歇息吧。”他轻声道,“莫要再胡思乱想。”

  裴婉如倚靠着他,感受着这陌生却令人无比安心的温暖与庇护,连日来的疲惫、悲伤与紧张如同潮水般涌上,眼皮渐渐沉重。谢珩轻拍着她的背,如同催眠一般。最终,她靠在他的肩头,沉沉睡去,脸上犹带着泪痕,眉头却不再紧锁。

  谢珩看着她熟睡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直到窗纸渐渐透出熹微的晨光。这一夜,两人便这样,一个倚靠,一个支撑,和衣而坐,直至天明。清冷的月光与即将到来的曙光交织,映照着这陋室中,一段超乎寻常的、始于恩义与守护的奇特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