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红楼遗梦 芹溪论稿-《从前有个忘川郡》

  翌日,忘川的晨光依旧柔和,透过轻纱般的灵雾,洒在蜿蜒小径与静静流淌的河面上。幽砚如常前往喵居,悉心照料了麒麟麟儿。许是昨日阳世之行的兴奋未褪,又或是心中惦记着那套即将呈给曹雪芹的《红楼梦》,她动作格外轻快,连麟儿都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好心情,绕着她撒欢更甚。

  照料完毕,幽砚快步返回桃源居。谢珩已在书房等候,那青布书囊静静置于案头。见她回来,谢珩微微颔首,提起书囊,道:“走吧,莫让雪芹先生久等。”

  曹雪芹的居所“悼红轩”位于忘川一处僻静河湾,与司马迁的“史笔斋”相距不远。竹篱茅舍,看似简朴,却自有一股风流雅致。院中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正好,粉白的花朵簇拥枝头,微风过处,落英缤纷。尚未进门,便听得院内传来一阵清越的笛声,如泣如诉,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缠绵与空灵。

  谢珩轻叩柴扉,笛声戛然而止。片刻,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位身着月白绫缎长衫的年轻公子,外罩一件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腰间系着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戴着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其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虽神情中略带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但通身的气派,竟是说不尽的富贵风流,清华雅致,恰似那书中的怡红公子走了出来。正是曹雪芹。

  见到谢珩与幽砚,曹雪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温润的笑意,拱手道:“谢使君,幽砚姑娘,今日怎得有暇光临寒舍?快请进。”声音清朗,如玉磬轻击。

  二人随他入院。小院布置得极为精心,墙角植芭蕉,窗下养幽兰,石桌上设着笔砚,一旁还搁着方才吹奏的紫竹洞箫。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花香。

  分宾主落座后,谢珩也不多寒暄,直接将那青布书囊置于石桌之上,开门见山道:“雪芹先生,前日所托之事,幸不辱命。此乃我等往乾隆五十八年北京琉璃厂寻得的《红楼梦》全本,系萃文书屋活字印行,后续四十回乃高鹗先生所补。请先生过目。”

  曹雪芹闻言,那双宛若秋水的眸子骤然亮起,仿佛投入了星子。他伸出修长白皙、保养得宜的手,指尖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抚上那蓝布函套。动作小心翼翼,如同触碰一个易碎的梦,一个纠缠他生前身后无数时日的瑰丽而悲凉的梦。

  “有劳使君……费心了。”他声音略低,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深吸一口气,他解开函套,取出了第一函书册。封面“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几个字映入眼帘,他目光凝注片刻,方才缓缓翻开。

  起初,他翻阅的速度颇快,似是在重温旧梦,唇角不时泛起一丝了然而复杂的微笑,或是对某些精妙处无声的赞许。然而,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翻页的手指渐渐慢了下来,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又仔细看了几页,他抬起头,眼中带着明显的困惑与一丝疑虑,看向谢珩:

  “使君,此书……前面这八十回,确是我《石头记》的骨架脉络,人物情节大抵不差。然而……这字句之间,似乎……与我当日灯下疾书、增删五次之稿,颇有出入。有些诗词判词,似是而非;某些细节铺陈,亦觉隔了一层。譬如这‘秦可卿死封龙禁尉’一回,其中关窍,似乎隐去了许多,与我当初构想,不尽相同……”

  一旁的幽砚听得睁大了眼睛。她没想到,曹雪芹竟能敏锐至此,连自己原着与后世流传版本的细微差别都能察觉!她不禁也好奇起来,这“重抄本”究竟改动了哪些地方?

  谢珩神色不变,对此似乎早有预料,从容解释道:“先生明察秋毫,所言不差。先生生前,《石头记》多以手抄本形式流传,其间难免有抄手笔误、臆改,乃至因避讳等原因主动删削。后世刊印,尤其是这程高本,为求流通,更是对前八十回进行过一番整理甚至改动,已非先生原稿之纯粹面貌。此本前八十回,亦是经过这般‘处理’后的文本,与先生记忆中的‘原本’存在差异,实属正常。”

  曹雪芹听罢,默然片刻,俊美的脸上掠过一丝恍然与淡淡的怅惘,随即释然一笑,如风吹皱一池春水:“原来如此……是了,是我执着了。稿本漂泊,传抄易误,能得此大体框架留存,已属不易。既非原貌,便不强求了。”他将手中的书册轻轻放下,目光转向那厚厚的几函书,“我真正挂心的,是那‘身后’之事,是那‘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之后,诸芳离散,宝玉……他们终究走向了何方。”

  说着,他直接翻到了第八十一回——“占旺相四美钓游鱼,奉严词两番入家塾”。目光一凝,整个人便沉浸了进去。

  谢珩与幽砚不再出声,静静坐在一旁。院内唯有风吹海棠的簌簌声,以及书页被轻轻翻动的沙沙声响。时光在曹雪芹专注的阅读中悄然流淌。他时而凝眉沉思,时而微微颔首,时而又轻轻摇头,表情随着书中人物的命运起伏而变幻。阳光透过海棠花影,在他华美的衣袍和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幽砚看着这位容貌昳丽的公子如此投入地阅读“自己”故事的结局,只觉得此情此景,奇异而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宿命感。她偷偷看了一眼谢珩,见使君亦是安然静坐,目光平和,仿佛在陪伴一位老友完成一场跨越生死的对话。

  这一读,便是大半日。日头渐渐西斜,忘川的天空染上暮色。曹雪芹终于翻过了最后一页,将书册轻轻合上,置于膝头,久久不语。他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渐暗的天空,眼神空茫,仿佛神魂仍在那大观园的亭台楼阁、悲欢离合中萦绕未归。

  良久,他才长长吁出一口气,那气息中带着无尽的感慨、释然,还有一丝淡淡的失落。

  “雪芹先生,”谢珩适时开口,声音温和,“观此书后四十回,不知先生作何感想?”

  曹雪芹缓缓坐直身体,目光重新聚焦,看向谢珩与幽砚,脸上露出一抹复杂难言的笑容,宛如暮色中最后一道霞光:“谢使君,幽砚姑娘,劳你们久候了。”他抚摸着膝上的书册,沉吟道:“这高兰墅(高鹗字)续笔……文气笔力,虽不及前八十回之天然风流,机趣纵横,却也难得他一番苦心,将这千头万绪的故事,勉力收束了起来。”

  他顿了顿,似在整理思绪,随即娓娓道来,如同与知交品评文章:“譬如这‘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一节,虽则情节急转,仓促了些,戏剧冲突是足的,也合了‘欠泪的,泪已尽’的谶语。黛死钗嫁,宝玉痴迷,写尽了人世无常与命运捉弄。只是……”他微微蹙眉,“我原本想着,黛玉之死,或应更清冷、更决绝些,不必有这许多外来的巧合逼迫,乃是她看透世情、心灰意冷之后的主动选择,如同绛珠仙草归还了甘露,便悄然消散于天地,那才更贴合她的风骨。”

  他又翻到另一处:“再如这‘沐皇恩贾家延世泽’,兰桂齐芳,家道复初……呵呵。”曹雪芹轻轻摇头,唇角带着一丝看透的淡然,“这怕是兰墅先生,或是书商,为了迎合世道人心,添上的一抹亮色,给读者留个念想。依我愚见,贾府之败,如山倾海倒,乃是积弊已久,气数已尽,纵有回光返照,终难逃‘树倒猢狲散’的结局。那‘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应是彻底的、无可挽回的荒凉,方显造化弄人之酷烈。这‘延世泽’,终究是落了俗套,削弱了那‘悲金悼玉’的千钧之力。”

  “还有这宝玉中举后出家,”曹雪芹继续道,眼神深邃,“‘却尘缘’的念头是有的,但我原想的他,并非因科举成名后看破,而是在经历抄家、流离、目睹诸芳散尽之后,于极度的困顿与悲凉中,真正了悟‘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那‘悬崖撒手’,应是一种更彻底、更无牵挂的决绝,而非这般带着一丝‘功成名就’后的余裕。”

  他侃侃而谈,将后四十回的情节与自己最初的构思一一对照剖析,时而肯定续作的苦心与某些契合之处,时而又指出其中与原着精神、人物性格乃至审美意趣的偏差。言辞恳切,见解精深,并非全盘否定,亦非盲目接受,而是一种站在创作者高度上的冷静审视与带着慈悲的理解。

  幽砚在一旁听得入了神。她虽对《红楼梦》故事知之不深,但听着曹雪芹这般抽丝剥茧的分析,仿佛也窥见了那庞大故事宇宙构建时的艰难与后续补缀的不易。她只觉得这位看似富贵风流的公子,内里却藏着如此深邃的思虑与洞察,不禁肃然起敬,小声附和道:“先生所言,真是让人……让人获益良多。原来写书、续书,竟有这许多讲究。”

  曹雪芹闻声,看向幽砚,见她一脸认真,不由莞尔:“幽砚姑娘过誉了。不过是些痴人呓语,劳你倾听。”他随即转向谢珩,神色郑重,起身,对着谢珩深深一揖:“谢使君,高义!雪芹飘零半生,心血凝聚于此书,却终成残梦,实乃平生大憾。今日得蒙使君相助,跨越阴阳时序,觅得此‘全璧’,虽非尽如人意,却终是让我这徘徊于忘川的孤魂,得以一窥这故事的终局,了却一桩夙愿。此恩此德,雪芹铭感五内!”

  这一揖,情真意切,感激由衷。

  谢珩起身避让,扶住他道:“先生言重了。忘川之地,本就是为了安顿诸位名士英魂,消解前尘憾恨。能助先生一偿夙愿,亦是谢某分内之事。先生不怪我等扰了清静便好。”

  曹雪芹直起身,眼中似有晶莹闪烁,但很快便隐去,复又笑道:“使君太谦了。此书于我,如同故友重逢,虽容颜略有更改,风骨犹存。日后雪芹于此悼红轩中,倒是多了件可以反复揣摩、聊以寄怀的物事了。”他抚摸着那套《红楼梦》,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怀念,有释然,也有新的思索。

  暮色渐浓,海棠花香愈发清幽。谢珩见目的已达,便与幽砚起身告辞。曹雪芹亲自送至竹篱门外,目送他们身影消失在忘川的灵雾与暮色之中,方才转身回院。那套承载着无数悲欢与争议的《红楼梦》全本,静静地躺在石桌上,将继续陪伴它的创造者,在这永恒的忘川,诉说着那“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未尽故事。

  而幽砚跟着谢珩走在回去的路上,心中仍回荡着曹雪芹那风神如玉的身影和他鞭辟入里的分析,只觉得这忘川之地,每一位名士,都像是一本深不可测的典籍,等待着人去细细品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