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禄星赠麟 酆都再行-《从前有个忘川郡》

  谢珩回归忘川,日子便如忘川河水般,在静谧与些许喧闹交织中流淌。那副金丝楠木象棋果然成了刘邦与项羽之间新的“战场”,虽依旧争执不断,但总算将火药味圈定在了方寸棋枰之上,为市集平添了许多热闹与谈资。苏轼的“饕餮居”在李秀宁偶尔“武力威慑”下,爆炸声渐稀,飘出的香气也终于能勾起食欲而非恐慌。李淳风对忘川星空的推演似有所得,整日神神叨叨;佛印依旧在蹭饭与念经间无缝切换;李白与杜甫则时常结伴出游,寻觅诗材,忘川河畔、曼珠沙华丛中,时闻吟哦之声。

  一切似乎都井然有序,带着一种初具规模的、独特的生机。

  这日,谢珩刚于桃源居枢机殿内,以神识疏导完一处因逸趣社与金戈馆灵压无意对撞而产生的细微能量涟漪,正欲稍作调息,一股精纯而熟悉的森然阴气,毫无预兆地穿透忘川结界,径直降临在桃源居外。

  谢珩眉梢微动,放下手中玉简,身形一晃,已至厅前。

  只见院中,黑无常范无咎那高大的身影悄然伫立,依旧是那身玄黑官袍,银线绣着的无常索命纹在忘川微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他面容苍白俊美,毫无血色,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唇色极淡,周身环绕着若有若无的黑色雾气,与忘川的灵蕴气息格格不入。

  “范兄。”谢珩拱手,语气平和。范无咎亲自前来,而非寻常传讯,想必非为小事。

  范无咎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声音冰冷直接,毫无寒暄:“谢使君,帝君有要事相召,请即刻随我前往酆都。”

  他的话语简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谢珩心念电转,面上不动声色:“有劳范兄亲临,谢珩这便动身。”

  交代墨羽暂理事务后,谢珩便随范无咎化作一紫一黑两道流光,瞬息间离开了忘川郡。

  穿过层层叠叠、色彩迷离的灵蕴屏障,周遭景象急速变幻。忘川那带着微紫的柔和天光与静谧氛围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愈发深沉、威严、令人心神不自觉紧绷的幽暗。下方不再是雅致的建筑与流淌的银波,而是翻滚的灰色云雾,隐约可见云雾之下蜿蜒流淌、水色沉浊的忘川河主流,以及河畔那些影影绰绰、排列有序前行着的、数量远比忘川郡多得多的模糊魂影。阴风呼啸,带着刺骨的寒意与若有若无的哀泣,与忘川的宁静祥和判若两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景象豁然开朗,那股熟悉的、浩瀚无边的压迫感再次降临。

  酆都城。

  巨大的城池如同沉睡的洪荒巨兽,匍匐在无尽的幽暗之中。城墙高耸入云,接天连地,墙体是历经万古风霜的玄黑色,上面布满了天然形成的、如同法则符文般的扭曲纹路,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肃穆与森严。城门口悬挂的两盏巨大幽绿灯笼,如同巨兽的双眼,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光芒,照亮了上方铁画银钩、蕴含着无上威严的三个大字——酆都城。

  城门两侧,守卫的鬼将阴兵气息比往日更为凝练,面目或狰狞或肃穆,手持奇形兵刃,沉默如同铁铸,浓郁的阴司法则之力几乎凝成实质,让任何到此的生灵都不由自主地收敛气息,心生敬畏。

  范无咎出示令牌,守卫鬼将躬身让开。两人步入城中。

  酆都城内,景象与外界的森然一脉相承,却又更为具体、更为压抑。脚下的冥石板路宽阔无比,泛着幽冷坚硬的光泽。两侧建筑风格古朴宏大,飞檐斗角皆呈现出规则的、象征阴阳秩序的几何形态,不见丝毫冗余装饰,唯有沉重与威严。无数身着各色官袍的阴司官吏、手持锁链的鬼差、以及数量庞大的、浑浑噩噩或哭嚎或麻木的魂灵穿梭其间,却诡异地保持着一种死寂下的秩序。唯有脚步声、锁链拖曳的哗啦声、以及远处判官殿中传来的、断断续续的沉喝与惊堂木响,在空旷得诡异的殿宇间回荡,更添几分幽冥地府特有的冰冷与无情。

  范无咎引着谢珩,并未前往上次的幽冥帝阙,而是穿过几条更为僻静、两侧刻画着无数轮回景象浮雕的廊道,来到了一座稍小些,但气息同样古老深邃的偏殿前。殿门上方匾额书“轮回司”三字,笔力苍劲,仿佛蕴含着执掌往生的法则力量。

  殿门无声开启。范无咎在门前停下,躬身肃立,示意谢珩独自进入。

  谢珩整了整衣冠,迈步而入。

  殿内光线比幽冥帝阙稍亮,但仍显昏暗。四周墙壁上镶嵌的幽蓝色宝石散发出冷冽光芒,照亮了殿中央的景象。然而,令谢珩微微讶异的是,他首先看到的并非端坐于上的酆都大帝,而是站在殿中,一位身着红色锦袍、面容清癯、手捧玉如意、眼神中透着精明与和气的熟悉身影——正是前不久在蟠桃会上才见过的,南海三仙翁之一的禄星!

  禄星见到谢珩,脸上立刻堆起和煦的笑容,抢先拱手道:“谢使君,别来无恙?冒昧相邀,还望勿怪。”

  谢珩心中疑惑更深,面上却从容还礼:“禄星君言重了。不知星君驾临酆都,召谢珩前来,所谓何事?”他目光扫过殿内,并未看见帝君身影。

  禄星呵呵一笑,抚摸着手中的玉如意,语气热络:“实不相瞒,此次是老朽主动央求帝君,借这酆都宝地,与使君一晤。蟠桃盛会一别,老朽对使君风采记忆犹新,对忘川气象更是心向往之。”

  “星君过誉了。”谢珩谦逊道,心中暗自思量禄星的来意。

  “非是过誉。”禄星正色道,“使君以忘川初立之基,竟能献上‘万象星辰盘’那等奇物,融合众贤精神,彰显和谐之道,此等心思与魄力,实非常人可及。老朽司掌禄秩,亦知人才与气运之重。观使君治理忘川,汇聚千古英魂,使之各安其所,延续文明,此乃莫大功德,亦是大智慧。”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压低了些声音道:“使君可知,但凡一方主事,尤其似忘川这般潜力无限之地,除却自身修为与权柄,亦需有祥瑞相辅,坐骑代步,方能彰显威仪,巡守四方,更能助长此地气运?”

  谢珩闻言,隐约猜到了几分,不动声色道:“星君的意思是?”

  禄星笑容更盛,如同献宝般,从他那宽大的红色袖袍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物。那物事约有海碗大小,通体呈温润的乳白色,蛋壳表面覆盖着细密而玄奥的淡金色天然纹路,仿佛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此物一出,整个轮回司偏殿内那森然的阴气竟被驱散了几分,一股温和、纯净、充满生机与祥瑞之意的气息弥漫开来,与周遭环境形成了奇妙的对比。

  “此乃麒麟卵。”禄星语气带着一丝自豪,“乃是老朽前不久于南海之极,一处混沌元气交汇之地偶然所得。麒麟乃仁兽,圣德象征,行步规矩,不践生虫,不折生草,能辟除不祥,带来福运。此卵生机盎然,孵化在即。老朽思来想去,三界之中,能配得上此等祥瑞,且正值用人之际的,非谢使君与忘川莫属!”

  他双手将麒麟卵递向谢珩,目光恳切:“此兽赠与使君,一来可为使君添一得力臂助,巡游忘川,震慑宵小;二来,其祥瑞之气亦可滋养忘川本土,助长名士灵韵,稳固郡治根基。还望使君万勿推辞!”

  谢珩看着那枚光华内蕴、气息祥和的麒麟卵,心中确实一动。麒麟乃上古祥瑞,若能得之,对忘川确有裨益。但他与禄星交情不深,受此重礼,恐有不妥。他沉吟道:“禄星君厚爱,谢珩感激不尽。然麒麟乃天地祥瑞,珍贵无比,谢珩何德何能,敢受此厚赠?星君还是……”

  “诶——”禄星连忙打断,脸上露出“早知你会如此”的神情,“使君太过谦逊!老赠此卵,非为私交,实为公心!忘川若能因麒麟而更加繁盛,名士得以更好安栖,文明得以更好延续,此乃造福三界、功德无量之事!于老朽的禄秩之道亦是大有助益,岂能算是私相授受?此乃两全其美,三界同喜之事啊!”

  他言辞恳切,将赠礼拔高到了三界福祉的层面,让谢珩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理由推拒。

  就在此时,一个平和却蕴含无上威严的声音在殿中响起,仿佛自四面八方而来:

  “禄星君一番美意,谢珩,你便收下吧。”

  话音落下,轮回司上首主位之处,玄奥的光辉汇聚,酆都大帝的身影悄然浮现,依旧笼罩在朦胧光辉中,难以看清真容,只有那如同深渊般浩瀚的气息充斥殿内。

  “帝君。”谢珩与禄星一同躬身行礼。

  酆都大帝缓缓道:“麒麟祥瑞,与忘川清灵之地正合。此兽成长,需纯净灵蕴与浩然之气滋养,忘川汇聚人杰,正可提供。于你治理忘川,亦是一大助益。禄星君既出于公心,你便不必再推辞了。”

  帝君亲自发话,定下调子,谢珩自然不能再拒绝。他躬身应道:“谨遵帝君法旨。谢珩,拜谢禄星君厚赠。”

  禄星顿时眉开眼笑,仿佛了却一桩大事,连忙将麒麟卵交给谢珩:“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使君定要好生照料,此卵近日生机勃发,恐不日便将孵化。”

  谢珩接过麒麟卵,入手只觉温润沉手,那淡金色的纹路在掌心似乎微微发亮,一股亲昵的、依赖的意念若有若无地传递过来,让他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奇异之感。

  正事既毕,禄星又寒暄几句,便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言道还要去寻福星、寿星分享喜悦。

  待禄星离去后,酆都大帝对谢珩道:“麒麟初生,需妥善安置。朕已安排牛头送你回忘川,此卵孵化及初生照料之事,她略知一二,可为你解惑。”

  “谢帝君。”谢珩再次谢过。

  退出轮回司,范无咎已不在门外。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形高挑、气息独特的阴差。

  此女身着与其他阴差款式相仿的玄色劲装,但细节处略有不同,更显合身利落。肩甲与护腕造型如牛角,泛着幽冷金属光泽,正是十大阴帅之一的牛头。她面容并非寻常女子的柔美,而是带着几分硬朗与英气,肤色是健康的蜜色,五官轮廓分明,一双眸子大而明亮,瞳仁却是罕见的、如同上好琥珀般的淡棕色,在酆都幽暗的光线下,隐隐流动着野性与灵慧交织的光芒。她的头发并非披散,而是结成无数细密坚韧的发辫,以不知名的黑色骨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周身散发的气息虽同属阴司,却比范无咎少了几分冰冷死寂,多了几分沉稳与勃勃的生命力,仿佛蛰伏的猛兽。

  “使君大人,卑职牛头,奉帝君之命,护送您与麒麟卵返回忘川。”她抱拳行礼,声音不算清脆,带着一丝低沉的沙哑,却干脆利落,动作间透着一股矫健的力量感。

  “有劳牛头阴帅。”谢珩颔首。

  两人不再多言,化作流光,离开酆都,向着忘川方向而去。

  回程路上,穿过那令人压抑的幽冥地界,进入忘川相对柔和的地域后,牛头似乎稍稍放松了些。她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好奇地瞥了一眼被谢珩小心护在袖中、仍散发着淡淡祥和气息的麒麟卵,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使君大人,这麒麟卵生机充沛,看来不出三五日,便要破壳了。”

  “哦?阴帅对麒麟知之甚详?”谢珩侧目问道。

  牛头嘴角微牵,似乎想笑,但常年不苟言笑让她这个表情显得有些生硬:“卑职生前……与山林走兽为伴日久,死后执掌部分兽类魂灵引渡之责,对这些天地灵兽的习性,略知一二。麒麟初生,如同婴孩,需以纯净灵液喂养,最好是其诞生地附近的元气凝聚之物。禄星君既得自南海,若有些南海甘露之类的,最为合适。若无,以忘川核心灵脉处的纯净灵泉亦可,只是效果稍逊。”

  她顿了顿,继续道:“此外,初生麒麟灵智已开,但其心性单纯,最易受周遭环境影响。使君的忘川汇聚众多名士,气息繁杂,需有一处清静之地供其栖息成长,避免过早被杂气侵扰。最好……能有些自然草木之气滋养。”

  谢珩仔细听着,将这些要点记下。牛头的建议颇为专业,显然并非虚言。他不由得多看了这位外表刚硬的女阴帅一眼,没想到她竟有如此细腻的认知。

  “多谢阴帅指点。”谢珩诚恳道谢,随即似是不经意地问起,“阴帅似乎对忘川……并不陌生?”

  牛头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闪了闪,望向远方已显出轮廓的忘川郡,低声道:“卑职曾奉命引渡几位魂灵至此。远远看过几眼……此地,与其他地方很是不同。”她语气中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感慨,“没有哭嚎,没有怨气,反而有种……让人心安的宁静。尤其是那河边的红花,开得那般烈,倒比酆都的彼岸花,多了几分鲜活气。”

  谢珩默然。他能感受到牛头话语中那细微的、对生机的向往。即便是阴神,长久浸润在死寂与怨念之中,也难免会对鲜活、宁静的事物产生触动。

  “忘川初立,百废待兴。若阴帅日后得闲,亦可常来走动。”谢珩温和道。

  牛头闻言,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谢珩会如此说。她仔细看了谢珩一眼,见对方神色真诚,并非客套,那略显硬朗的脸上线条柔和了些许,低声道:“使君美意,卑职心领。只是阴司律法森严,我等……不便随意往来。”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若帝君有令,或使君有需,卑职定当奉命前来。”

  说话间,两人已至忘川边界。牛头停下身形,抱拳道:“使君,前方已是忘川地界,卑职不便再送。麒麟孵化之事,按方才所言准备即可。若有紧急,可通过帝君联络卑职。”

  “有劳阴帅。”谢珩再次道谢。

  牛头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身形化作一道幽光,融入后方深邃的幽冥之中,消失不见。

  谢珩独立片刻,低头看了看袖中那枚散发着温暖祥和气息的麒麟卵,又抬眼望向眼前这片由他守护的、汇聚了千古风流与宁静生机的土地。禄星的赠礼,帝君的认可,牛头的提醒……一切仿佛都在预示着,忘川即将迎来新的变化。

  他手持麒麟卵,缓步踏入忘川那永恒微紫的天光下,心中已开始思量,该在何处,为这位即将到来的祥瑞伙伴,准备一个合适的家园。桃源居后那片灵脉汇聚、草木葱茏的静谧山坡,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