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新的名士加入-《从前有个忘川郡》

  谢珩回到桃源居时,忘川那永恒柔和的天空,已悄然转换了底色,由微紫的黛蓝化为了更深邃的墨蓝,仿佛一块巨大的、浸润过的丝绒,其上点缀的星子光芒似乎也更清冷了些。这并非阳世的昼夜交替,而是忘川能量潮汐的一种自然起伏,预示着“静憩”的时刻将至。

  一日奔波,虽非肉体凡胎的劳累,但处理忘川初建时那千头万绪的郡务,协调法则,疏导灵脉,亦需耗费极大的心神。他褪下那身象征使君权柄的紫色官袍,仅着素色中衣,立于窗前,望着窗外静谧流淌的忘川河,以及河畔那在“夜色”中更显灼灼的曼珠沙华,心神渐宁。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一股异常剧烈的能量波动,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猛地从某个方向传来,瞬间撼动了整个忘川郡的灵蕴场!源头清晰无比——九泉之井!

  谢珩神色一凛,眸中倦意顷刻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警觉与凝重。九泉之井,连通阴阳、接引名士魂灵的唯一通道,其稳定关乎忘川根本。如此剧烈的异动,远超平日接引时的温和涟漪。

  他甚至来不及重新披上官袍,身形一闪,已化作一道紫色流光,疾射向桃源居后方那片被特殊结界笼罩的禁地。

  九泉之井所在之处,并非什么阴森洞穴,而是一片开阔的、以玄黑玉石铺就的圆形广场。广场中央,便是一口巨大的、不断旋转的漩涡之井。井口并非实体,而是由无数道深蓝近黑、却又闪烁着点点星辉的能量流构成,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又似乎蕴藏着宇宙诞生之初的秘密。平日,它只是缓慢旋转,发出低沉的、如同大地呼吸般的嗡鸣。

  但此刻,眼前的景象让见多识广的谢珩也为之动容。

  九泉之井仿佛沸腾了一般,井口急剧扩张,旋转的速度快了何止十倍!那些深蓝近黑的能量流变得狂躁不安,迸射出刺目的金、白、青三色异彩,如同失控的闪电在井口扭动、炸裂。低沉的嗡鸣化作了震耳欲聋的轰响,仿佛有千军万马正从井的另一端奔腾而来。强大的能量风暴以井口为中心向外席卷,吹得谢珩的素色衣袍猎猎作响,连广场周围稳固空间的结界符文都明灭不定,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次竟有三位……”谢珩眯起眼,抵御着那迫人的灵压,心中迅速判断。如此动静,绝非寻常接引,定是同时有符合资格、且灵格极高的名士跨越界限,引动了井中能量的剧烈共鸣。

  他不敢怠慢,双手迅速结印,口中诵念玄奥法咒,周身泛起纯净的紫色光华,如同中流砥柱般,强行稳定住井口周围摇摇欲坠的结界,为即将到来的魂灵提供一个安全的落点。

  就在他稳住阵脚的刹那,九泉之井的轰鸣达到了顶峰!

  “轰——!”

  一声仿佛开天辟地般的巨响,井口中三道璀璨的光柱冲天而起,撕裂了忘川的“夜幕”。

  金光最为炽盛祥和,其中隐约可见一尊跌坐的虚影,宝相庄严,手持念珠,虽只是惊鸿一瞥,却带着佛法无边的沉静力量。

  清光缥缈灵动,内蕴周天星斗运行之轨迹,八卦符文流转生灭,透着一股洞悉天机的玄妙气息。

  青光则凌厉锋锐,隐有金铁交鸣之声,一股飒爽英姿、不让须眉的沙场气息扑面而来,虽无千军万马显化,却自有无形煞气萦绕。

  三道光柱持续了数息,便骤然收敛,汇入井口。那狂躁的能量漩涡也如同耗尽了力气,旋转速度迅速减缓,恢复了平日的大小,只是那低沉的嗡鸣声依旧比往常响亮许多。

  能量风暴渐渐平息,广场中央,三道身影由虚化实,缓缓凝聚。

  居左者,是一位身形微胖、面容慈和的中年僧人,身着略显陈旧的袈裟,手持一串乌木念珠,嘴角天然带着一丝豁达的笑意,正是金山寺名僧,佛印。

  居右者,是一位身着唐代官服的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清澈明亮,仿佛能映照星辰轨迹,周身散发着睿智与神秘的气息,乃是司天监李淳风。

  而立于中间,气场丝毫不逊于身旁两位男子的,是一位身着戎装软甲的女子。她身姿挺拔,眉宇间既有女子的秀丽,更有一股历经战火淬炼出的英气与沉稳,目光锐利如鹰,正是大唐平阳公主,娘子军的统帅,李秀宁。

  三位名士初至忘川,眼神中都带着一瞬间的茫然与审视,迅速打量着这片奇异的新天地,以及眼前这位鹤发童颜、气息深不可测的迎接者。

  谢珩心中暗叹,果然是三位灵格极高者同时降临,难怪引动如此异象。他上前一步,敛衽为礼,声音温润却自带威仪,恰到好处地驱散了对方初来乍到的些许不安:“三位居士,欢迎来到忘川。”

  他简要说明了此地的性质,解释了风华录与选择样貌的规则。佛印听得眉开眼笑,连连称善:“妙极,妙极!早登极乐,原是此意!贫僧这副皮囊,用了大半生,也该换个轻省些的了。”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身上清光一闪,那微胖的中年僧人形象便如幻影般消散,原地出现了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童,光头锃亮,眉眼弯弯,唇红齿白,穿着一身缩小版的僧衣,活脱脱一个粉雕玉琢的小沙弥,只是那眼中蕴藏的智慧与豁达,却与外貌形成了奇妙的反差。

  李淳风抚须沉吟片刻,淡然道:“返老还童,窥探天机或许更为便利。”言罢,他身上清光流转,那苍老的面容如同时光倒流,皱纹平复,白发转乌,顷刻间化为一个十一二岁的清秀少年郎,依旧是那身合体的唐装,眼神中的睿智未曾减少,反而因这年轻的躯壳,更添了几分灵动与好奇。

  李秀宁看着先后变化的两人,冷峻的嘴角也微微牵动了一下。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沾染过风霜与征尘的戎装,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是了,战事早已结束,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既然来到这新的开始,何必再背负着昔日统帅的沉重?她轻声道:“秀宁此生,最无忧时,便是随兄长习武读书,尚未卷入家国纷争的豆蔻年华。”光芒闪过,那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她身着鹅黄色的齐胸襦裙,长发挽成双髻,肌肤胜雪,明眸皓齿,眉眼间依稀可见日后的英气,但更多的却是属于少女的娇憨与灵动,仿佛一枚刚刚绽放的花蕾。

  谢珩见三人都已选择完毕,便取出风华录。三人依次上前,留下名讳。随着李秀宁最后一笔落下,风华录光华大盛,气息似乎又浑厚了几分。与此同时,桃源居大厅内的丹青卷上,灵光接连闪烁,佛印那笑眯眯的小沙弥形象,李淳风那清俊小少年的模样,以及李秀宁那娇俏灵动的少女画像,依次浮现,与苏轼的青衫俊容并列,原本空寂的卷轴,顿时显得热闹起来。

  “三位居士,既已录名,便可……”谢珩正要惯例性地介绍择地而居的事项,话未说完,那刚刚完成形象转变的小沙弥佛印,却忽然皱了皱小鼻子,仿佛嗅到了什么极其诱人的气味。

  “咦?好生熟悉的味道……似是东坡居士的手笔!”佛印那双孩童的大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冲着谢珩嘻嘻一笑,“使君大人,贫僧闻到故人之味,先行一步!”说罢,竟不等谢珩回应,迈开两条小短腿,滴溜溜地就朝着奈何桥、市集的方向跑了过去,那方向,赫然正是苏轼正在筹备的“饕餮记”所在。

  谢珩看着那小沙弥敏捷消失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对这跳脱的佛印也是无法。他转向李淳风和李秀宁:“二位,不如我先带你们在忘川郡内大致游览一番,再行决定居所?”

  李淳风颔首:“有劳使君。”他对这忘川的能量流动、星辰轨迹显然极感兴趣。

  李秀宁(此刻或许该称她为少女秀宁)也轻轻点头,目光好奇地打量着四周,那属于战场统帅的锐利收敛了许多,属于少女的好奇心重新抬头。

  与此同时,奈何桥边,临河的“饕餮记”工地。

  经过谢珩调拨资源的助力,店铺的框架已然立起,虽未完工,但已能看出大致的格局。临河一面预留了宽敞的露台,后厨的灶台、烟道也已初步建成。苏轼正挽着袖子(他那青年形象的袖子),在一口临时架起的大锅前忙碌着。锅里翻滚着忘川河特产的银鳞鱼,他正尝试着用几种曼珠沙华的花瓣萃取出的汁液作为调料,试图去除鱼中那一点极细微的阴寒之气,同时激发出其本身的鲜甜。

  他全神贯注,时而蹙眉,时而展颜,口中念念有词:“……此花性微寒,带幽寂之香,直接入馔恐有涩味,需以文火慢焙,取其香而去其性……嗯,或许可以试试加入少许忘川彼岸生长的‘赤焰椒’的干粉,以阳和之性中和……”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又带着十足惊喜的童音在他身后响起:

  “阿弥陀佛!苏子瞻!果然是你这老饕!隔着半条忘川,贫僧就闻到你这锅里传来的、独属于你的‘折腾’味儿了!”

  苏轼闻声,如遭雷击,手中的勺子差点掉进锅里。这声音……这语调……虽然稚嫩了许多,但那熟悉的调侃,那“老饕”的称呼……

  他猛地转过身。

  只见一个眉清目秀、光头僧衣的小沙弥,正叉着腰,站在他身后,脸上是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带着几分戏谑和了然的笑容。

  “你……你是……”苏轼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张完全陌生的孩童面孔,但那眼神,那神态,尤其是那仿佛能看穿一切却又充满包容的笑意……

  “怎么?”小沙弥佛印歪着头,笑嘻嘻地,“一别经年,苏学士连贫僧这方外之交都认不出了?还是说,换了副皮囊,你便只认胡子不认人了?”

  “佛印!真的是你!”苏轼终于确认,巨大的喜悦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丢下勺子,几步冲上前,也顾不得对方如今是个孩童模样,激动地一把抓住佛印的小肩膀,用力摇晃着,“好你个佛印!你怎么也来了?!还是这般模样?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畅快淋漓,连日来独自研究食材的寂寞感一扫而空。他乡遇故知,已是人生大喜,何况是在这生死之外的忘川,遇到的是佛印这位亦师亦友、斗了半辈子机锋、也吃了半辈子美食的至交!

  “贫僧为何不能来?”佛印被他晃得东倒西歪,也不生气,依旧笑眯眯的,“倒是你,苏子瞻,动作够快啊!这‘饕餮记’的招牌还没挂上,香味倒先飘出来了!怎么,在阳世没折腾够,跑到这忘川来,要继续祸害……哦不,是超度众生的脾胃了?”

  “休得胡言!”苏轼松开他,重重拍了拍他的小光头,手感竟意外的好,他笑道,“此乃雅事,是探索,是创造!你来得正好,快来帮我品鉴品鉴这忘川银鳞鱼,我以曼珠沙华汁液煨之,正觉差了些火候……”

  “且慢,且慢!”佛印捂着小光头躲开,“品鉴可以,不过贫僧如今是孩童之身,脾胃娇嫩,你可不能用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糊弄。”

  “放心,放心!”苏轼拉着佛印,兴致勃勃地将他引到那口大锅前,如同献宝般介绍起他的最新“研究成果”,两人一个说得眉飞色舞,一个听得津津有味,时而插科打诨,时而认真探讨,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金山寺、在赤壁,那些诗酒唱和、机锋论道的时光。只是如今,场景换成了忘川河畔,两人的样貌也重返青春年少。

  苏轼看着佛印那认真的小脸,心中感慨万千。他乡遇故知,已是幸事。更幸运的是,他们都能以自己最希望、最本真的模样重逢。他不必再是那个饱经风霜、鬓角斑白的东坡居士,佛印也不必是那位德高望重的高僧大德,他们只是苏子瞻和佛印,是两个对生活、对美食、对佛法、对万物充满好奇与热爱的“年轻人”。

  “佛印,”苏轼忽然正色道,眼中笑意却更深,“待我这饕餮记开张,你可得常来。”

  “那是自然,”佛印拍着小胸脯,“贫僧不仅要来,还要做你这儿的第一个食客,兼首席品鉴师!免得你胡乱烹调,坏了忘川名士们的‘道心’!”

  两人相视,再次哈哈大笑起来,欢快的笑声在忘川河畔回荡,惊起了几只栖息在奈何桥栏杆上的、羽翼闪烁着磷光的冥蝶。

  而远处,正带着李淳风和李秀宁漫步介绍忘川风物的谢珩,似乎也听到了这隐约的笑声,他望向饕餮记的方向,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温和的笑意。

  看来,苏轼不会寂寞太久了。而这忘川郡,随着三位新名士的到来,以及那位饕餮记老板的“折腾”,注定要开始真正热闹起来了。李淳风对忘川的星象分布啧啧称奇,而少女李秀宁的目光,则被河畔那一片正待规划的空地吸引,不知在想些什么。新的故事,正在这片永恒的天地间,悄然展开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