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竹苑问策 陶俑鉴心-《从前有个忘川郡》

  将那只通体雪白、额生金纹的小麒麟安顿在喵居,并非易事。这小家伙虽初生,却灵性十足,对谢珩颇为依恋,寸步不离。谢珩俯身,指尖轻抚小麒麟颈侧柔软的绒毛,温声道:我公务缠身,恐难时时看顾。你且在此处,由陆先生与喵姥姥照料,可好?

  小麒麟仰头,金澄澄的眼中满是不解与依恋,用额头蹭了蹭谢珩的手心,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

  一旁的软榻上,慵懒侧卧着一位身着玄黑长裙的美妇。她容貌昳丽,肤白胜雪,与墨色裙裳形成鲜明对比。此刻她半阖着眼,似睡非睡,一头乌发如瀑垂落榻沿,正是修炼千年、掌管喵居的猫妖喵姥姥。闻声,她懒懒抬眼,琥珀色的竖瞳在谢珩与小麒麟之间流转,朱唇轻启,声线带着猫科特有的绵软:谢使君,老身这儿是猫窝,可不是瑞兽园。她伸出纤长手指,指了指正试图扒拉她裙摆的小麒麟,这小家伙一身仙灵之气,怕是要惊着我那些孩儿们。

  陆游忙打圆场:姥姥,麒麟乃祥瑞,性情最是温和...

  温和?喵姥姥慵懒地打断他,尾音拖得长长的,陆先生是忘了上月那只偷溜进来的玉兔,把我这儿的猫儿们吓得三日不敢进食的事了?她说着,优雅地打了个哈欠,露出尖尖的虎牙,瑞兽什么的,最是麻烦。

  谢珩神色不变,语气温和却坚定:正因它是麒麟,关乎忘川气运,寻常人照料我不放心。姥姥修行千年,对灵兽习性了如指掌,交予您看顾,最为妥当。他顿了顿,它方才破壳,灵智初开,尚需引导。且我观它与喵居的灵猫似有缘法,方才进来时,那些猫儿虽好奇张望,却并无惧色。

  喵姥姥闻言,稍稍坐直了身子,墨色裙裾如流水般拂过榻沿。她仔细打量着小麒麟,见它正试图用鼻子去嗅一旁蜷缩着打盹的三花猫,动作小心翼翼,确实不带丝毫戾气。那三花猫也只是懒懒抬眼,并未躲闪。

  罢了,喵姥姥轻叹一声,重新倚回软榻,姿态慵懒如初,使君既然开口,老身便勉为其难。不过...她琥珀色的眸子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使君可记下了,您欠老身一个人情。他日若有所求,使君可不许推脱。她声音依旧绵软,话语中的分量却不容小觑。

  谢珩微微一笑,拱手道:这是自然。有劳姥姥费心,谢某铭记。

  记住便好。喵姥姥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待谢珩与陆游转身,她才慢悠悠地起身,赤足踏在光洁的地板上,无声无息地走到小麒麟身边,低头嗅了嗅,低声嘟囔:倒是个灵气充沛的小家伙...就是太闹腾。小麒麟似乎听懂了一般,讨好地蹭了蹭她的裙角。

  离开喵居,谢珩径直回到了桃源居的枢机殿。殿内依旧静谧,唯有窗外忘川河水永恒流淌。然而案几之上,堆积的玉简文书却已如山高。自他前往大唐取得《唐律疏议》,再到接引刘彻、李清照、辛弃疾等数位名士,期间又因麒麟蛋异动、鬼王残影作祟而耽搁,忘川积压的公务着实不少。

  他坐于案前,拿起第一枚玉简。是李秀宁关于金戈馆兵棋推演规则细化的呈报,其中涉及不同时代兵制、战法的融合,需仔细斟酌批复。接着是苏轼呈上的《忘川风物志》编纂大纲,文采斐然,但某些涉及前朝评价之处需把握分寸。然后是墨羽整理的近月忘川各处阵法运转损耗清单,以及韩非对《唐律疏议》与忘川现行条例比照后的初步札记...

  一枚枚玉简处理过去,纵是谢珩心性沉静,也不免感到一丝枯燥。这些事务虽重要,却繁杂琐碎,如同编织一张无形的大网,维系着忘川的运转,却也消耗心神。他放下刚刚批复完的、关于市集摊位管理的请示,揉了揉眉心,目光投向殿外。

  忘川的天光永远带着淡淡的紫意,静谧而祥和。然而这片祥和之下,却需要无数细微之处的平衡与维系。他忽然想起那位自降临以来便幽居竹苑,始终未曾踏足外界的身影——始皇嬴政。

  这位千古一帝,其心性、其见识,绝非寻常。若能得他相助,哪怕只是偶尔建言,对忘川而言亦是莫大助益。只是嬴政性情孤高,此前数次相邀皆被婉拒。

  思及此,谢珩起身,理了理衣袍。与其在此埋首案牍,不若再往幽竹苑一试。

  幽竹苑位于忘川僻静一隅,翠竹掩映,环境清幽。苑外并无守卫,只有一片茂密竹林自然形成屏障,寻常魂灵难以靠近,也鲜少有人前来打扰。

  谢珩行至竹林外,正欲如往常般传音请示,那茂密的竹丛却无声无息地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径。竹叶沙沙,似在低语。

  这倒是前所未有之事。谢珩微感诧异,略一沉吟,便举步踏入小径。竹影婆娑,光影斑驳,越往深处,越是静谧,仿佛与外界喧嚣彻底隔绝。

  行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但见一片清幽院落,建筑古朴,不饰奢华。最引人注目的,是院中摆放着的数十个陶俑。这些陶俑与寻常所见兵马俑不同,形态各异,有文吏、有农夫、有乐师、有商贾,虽仍是陶土烧制,未施彩绘,但神态生动,衣纹流畅,细节处极为考究,显然非是模具所出,而是精心手塑。

  嬴政正立于一个刚完成大半的乐师陶俑前,手持刻刀,细细雕琢着陶俑手中的箜篌琴弦。他并未身着帝王冠冕,仅是一袭玄色深衣,长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背影挺拔孤峭。闻得脚步声,他并未回头,只是淡淡道:谢使君今日怎有暇来朕这冷清之地?

  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谢珩停下脚步,拱手一礼:冒昧打扰陛下清静。今日偶得闲暇,特来拜会。

  嬴政手中刻刀未停,语气依旧平淡:使君前番相邀,朕已言明心意。忘川事务,朕无意插手。

  陛下误会了。谢珩目光落在那满院陶俑之上,语气诚挚,谢某此来,非为公务。实是见陛下苑中这些陶俑,心生赞叹,特来请教。

  嬴政手中动作微微一顿,终于侧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谢珩身上,使君也懂陶俑之道?

  不敢言懂。谢珩缓步上前,目光仔细扫过院中陶俑,语气中带着由衷的欣赏,只是见陛下所塑,与寻常匠作大不相同,心生好奇。陛下可知,如今世间所存秦俑,多为兵士将勇,阵列森严,观之令人心生敬畏。然陛下院中这些,却多是市井百姓,各行各业,神态安然,各具生趣。此等视角,实非常人所能及。

  嬴政放下刻刀,转身面对谢珩,玄色深衣在竹影下更显沉凝:既如此,使君不妨说说,朕这些陶俑,好在哪里?他目光锐利,带着审视,显然并非随口一问,而是要考较谢珩的眼力与见识。

  谢珩心知这是关键,遂收敛心神,走到一个老农形象的陶俑前,仔细端详片刻,方才开口:谢某浅见,陛下所塑,其妙处首在。譬如这老农,额间皱纹如沟壑,是常年劳作风吹日晒所刻;手掌粗大,指节突出,紧握锄柄的姿态力道十足,仿佛真在田间劳作。更妙是其眼神,微带笑意望着身前土地,那种对土地的深情与期盼,跃然土上。此非简单模仿形貌,而是捕捉到了魂魄。

  他移步至一个文吏陶俑前:再看此俑。身形微躬,双手捧简,神态恭谨中带着思索。其衣纹处理极见功力,腰间绶带的打结方式,袍袖的垂坠感,甚至鞋履的磨损处,皆符合秦时规制与常理。细节之精准,令人叹服。

  接着,他又指向那几个乐师、舞姬陶俑:而这些乐舞俑,姿态各异,或吹或弹,或歌或舞,动作流畅,仿佛能让人听到当时的宫商之音,看到当时的翩跹舞姿。尤其是这击筑俑,手指按弦的力道,身体微微后仰的幅度,将演奏时的投入表现得淋漓尽致。

  嬴政静静听着,面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周身那股拒人千里的冷意,似乎稍稍消散了些许。

  谢珩最后走到那个尚未完成的乐师俑前,看着那精心雕琢的箜篌琴弦,沉吟道:制俑之道,首重选土。陛下所用陶土,想必是精心调配,泥质细腻且韧性十足,方能支撑如此精细的雕刻。塑形之时,需心手合一,对人物结构了然于胸。阴干之法更是关键,需置于通风避光之处,让水分缓缓蒸发,若急功近利,则坯体易裂。最后入窑烧制,火候把握更是重中之重,温度过低则陶质疏松,过高则易变形釉化。观陛下这些陶俑,陶质坚实,色泽均匀,叩之有清越之声,可见每一步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更难得的是,陛下并非简单复制古物,而是借古之形,抒今之意,将彼时众生相,以如此鲜活的方式重现于此忘川之地。此等心境与技艺,谢某佩服。

  他这一番话,不仅点出了陶俑艺术的神韵所在,更涉及了选土、塑形、阴干、烧制等具体工艺,虽非极度深入,却显见是真正了解之人。

  嬴政听完,默然良久。他伸手轻轻拂过那未完成的乐师俑,目光掠过满院形态各异的陶俑,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朕统六国,书同文,车同轨,度量衡立于天下。世人只知朕之功业在于征伐,在于律法,在于陵寝兵马...却不知,朕亦曾想将这片土地上,士农工商,百业百态,皆留存下来。让后世知我秦人,非仅有金戈铁马,亦有烟火人间。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怅然,可惜...天不假年。

  这是嬴政首次在谢珩面前流露出如此情绪。谢珩静静聆听,并未插言。

  片刻后,嬴政收敛心神,恢复了一贯的沉静,看向谢珩:使君今日前来,恐怕不单是为了品评朕这些陶俑吧?

  谢珩知道时机已到,便坦然道:陛下明鉴。谢某此来,确有一事相商。忘川汇聚千古英魂,文明薪火在此延续。然诸事繁杂,需各方贤达共襄盛举。陛下雄才大略,见识超卓,若能对忘川事务稍加点拨,或于名士相处之道略作指引,必能使此地更为有序,文明传承更为顺畅。谢某并非欲请陛下劳形于案牍,只望陛下能在闲暇时,略开金口。

  嬴政闻言,并未立刻回答。他转身,负手望向那一片苍翠竹林,玄色身影在竹影下显得愈发孤高。

  忘川...超脱之地。他低声重复了一句,似在品味这个词的含义,朕于此地,见往昔臣属,亦见后世君王。有趣,却也...嘈杂。

  他沉默片刻,方道:使君之意,朕明白了。此事,容朕考虑。

  语气平淡,却已不似此前那般直接拒绝。

  谢珩知道,以嬴政之心性,能说出二字,已属不易。当下不再多言,躬身一礼:既如此,谢某便不打扰陛下清修了。陛下若有任何需要,随时可遣人至桃源居。

  嬴政微微颔首,未再言语,目光重新落回那未完成的陶俑之上,仿佛已再次沉浸于自己的世界。

  谢珩悄然退出幽竹苑,那分开的竹径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将那片清幽再次与世隔绝。

  走在返回桃源居的路上,谢珩心中思忖。今日虽未得明确答复,但总算是打开了一丝缺口。嬴政对陶俑的倾注,流露出他内心并非只有冰冷的权谋与征伐,亦有着对尘世百态的观察与记录之愿。或许,这便是未来能够请他出山的契机之一。

  只是,要让这位千古一帝真正愿意融入忘川,恐怕还需时日,以及...一个合适的契机。他抬头望了望忘川永恒的天空,步伐沉稳地向着枢机殿走去,案上那些待处理的玉简,似乎也不再那般枯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