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导演”和“演员”-《奔腾年代里的躁动人生》

  深夜的A团招待所走廊里,回荡着张股长那因为兴奋和酒精而显得格外高亢的笑声。

  方俊被他半拖半拽着,又回到了团部的小招待餐厅。桌上,残羹冷炙还没来得及收拾,张股长已经又吼着让炊事班加了两个硬菜,开了一瓶新的茅台。

  “来!老弟!”张股长把一个斟得冒尖的酒杯推到方俊面前,一张脸因为激动而油光锃亮,“咱哥俩,今天就是生死之交!这杯酒,哥哥我敬你!敬你的理解,敬你的大度!”

  方俊端起酒杯,脸上带着一丝被“点化”后的、恰到好处的迷茫和崇拜。

  “张大哥,该我敬您才是。”他微微躬着身子,语气诚恳,“您那番话,真的……真的给我这个新兵蛋子上了一堂最生动的课。以前在下面连队,非黑即白,脑子转不过弯。今天我才明白,原来搞政治工作,有这么多学问,这么多门道!”

  这番“发自肺腑”的吹捧,让张股长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感觉自己此刻不是一个焦头烂额的宣传科长,而是一位点化迷津、传道授业的宗师。

  “唉!”他故作深沉地摆了摆手,一口将杯中酒饮尽,辣得直咂嘴,“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摔打出来的经验嘛!想当年,我也是跟你一样,一根筋,认死理。后来才慢慢明白,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咱们干的,是思想的工作,是做人的工作,不能太死板,要灵活,要讲究艺术!”

  “艺术……”方俊咀嚼着这个词,眼神里流露出求知若渴的光芒,“大哥,那……咱们明天这个事,该怎么个‘艺术’法?您给我支支招?”

  这个问题,正中张股长的下怀。他最怕的就是方俊撂挑子不干,现在看他主动“上道”,简直是喜出望外。

  他凑过来,压低声音,开始面授机宜,那架势,活像个在阵地前分派任务的指挥员。

  “老弟,你看这样行不行。明天,我先带你去一营一连转转,气氛先搞起来。然后,我给你找几位连队里思想觉悟最高、口才最好的战士,让他们跟你座谈。当然了,座谈的内容嘛……咱们得提前‘沟通’一下。”

  张股长挤了挤眼睛,露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咱们要把‘李军’同志身上的优秀品质,‘分解’到这几位战士身上。比如,小张同志,咱们就突出他训练刻苦,军事素质过硬;小王同志,就突出他乐于助人,团结同志;小赵同志,家庭最困难,但从不给组织添麻烦……最后,你把这些事迹,都集中到‘李军’这个艺术形象身上,这不就合情合理,血肉丰满了吗?”

  方俊听得是目瞪口呆,心里却佩服得不行。好家伙,这哪是搞宣传,这简直是在拍电影!他张股长就是导演,那些战士是演员,自己这个师部来的干事,就是负责把这场戏写成剧本的编剧!

  “高!大哥,实在是高!”方俊由衷地“赞叹”道,“那……李军妻子的那封信呢?”

  “这个更好办!”张股长一拍大腿,“我说了,那封信是有原型的!就是咱们连那个准备提干的牛班长,他未婚妻写的。就是原文没那么高的思想觉悟,都是些小儿女情长的话。回头,我让咱们科里的笔杆子,再帮她‘润色润色’,保证写得比简报里还好,让你一看,就热血沸腾!”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一个集所有优点于一身的“完美战士”,配上一封思想觉悟堪比党校教授的“完美军嫂”的来信,一个光辉夺目的先进典型,就这么新鲜出炉了。

  方俊端起酒杯,和兴奋的张股长重重地碰了一下。

  “大哥,我全听您的安排!”他在心里,却冷冷地补充了一句:“我看你能把这出戏,演到什么地步。”

  ……

  第二天,这场精心策划的“大戏”,正式拉开了帷幕。

  方俊在张股长的陪同下,“驾临”一营一连。连队门口,指导员带着全连的干部骨干,列队欢迎。那场面,就跟迎接上级首长视察一样。

  指导员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口才极佳。一见面,就握着方俊的手,激动地说道:“方干事!您那篇《军功章的另一半》,我们全连上下都学习了!写得太好了,太深刻了!我们连的战士,尤其是已婚的战士,读了之后都深受教育,纷纷表示要学习石大柱同志,扎根连队,安心服役!”

  这番话,说得天花乱坠,滴水不漏。如果不是昨晚知道了真相,方俊差点就信了。

  接下来的座谈会,更是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

  会议室里,张股长给他找来的那几位“演员”——小张、小王、小赵,正襟危坐,神情严肃。

  方俊每提出一个问题,他们都能对答如流,讲述着一件件感人至深、催人泪下的“亲身经历”。小张讲自己如何在暴雨天抢救训练器材,把个人安危置之度外;小王讲自己如何用津贴帮助家庭困难的战友,从不留名;小赵则红着眼圈,讲述自己父亲重病,却坚持不回家,不给连队添麻烦……

  每个人讲完,指导员都会恰到好处地补充一句:“方干事,您看,我们连的兵,思想觉悟就是这么高!像李军……哦不,像这种优秀的战士,我们连,还有很多!”

  方俊全程认真地听着,奋笔疾书地记录着,时不时还点点头,露出一副深受感动的表情。

  他那炉火纯青的“演技”,让一旁的张股长看得是心花怒放,频频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

  座谈会结束,指导员又神秘兮兮地把方俊拉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沓信纸,郑重地交给他。

  “方干事,这就是……牛班长未婚妻的来信。您过目。”

  方俊接过来一看,好家伙,这哪是信,这简直是一篇抒情散文。信中,那位素未谋面的“军嫂”,引经据典,从马克思主义的家庭观,谈到革命军人的奉献精神,思想高度,比孙主任的报告还高。

  “写得……真好啊!”方俊“由衷”地赞叹道,内心却已经是一片冰凉。

  他现在终于明白,机关里那些高大全、假大空的典型材料,到底是怎么炮制出来的了。这就是一条成熟的、高效的、上下配合默契的流水线。而他,很不幸地被推上了这条流水线的关键一环。

  晚上,回到招待所,张股长又提着酒菜,兴冲冲地找了过来。

  “怎么样,老弟,今天的材料,够丰富吧?够扎实吧?”他得意洋洋地问道。

  方俊合上手里那厚厚的采访记录本,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兴奋。

  “太丰富了!太感人了!张大哥,说真的,我今天受了一次灵魂的洗礼!”他一边说,一边把自己记录的东西递给张股长,“大哥,您帮我再把把关,看看我的记录,有没有领会错精神,有没有需要补充的地方?”

  张股长一听,更是乐得合不拢嘴。他觉得方俊这小子,不光“上道”,而且“懂事”,知道尊重他这个“导演”。

  他接过本子,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还拿起红笔,在上面勾勾画画,添上几句“拔高思想”的关键词,比如“这是爱国主义教育的伟大胜利”,“是军魂的集中体现”等等。

  方俊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在自己的采访记录上,肆无忌惮地进行着二次创作。

  他没有阻止,也没有反驳。

  因为他知道,这场戏,已经演到了最高潮。而他这个“编剧”,需要做的,就是把所有的“戏肉”和“证据”,都原封不动地记录下来。

  他要写的,不是一篇给孙海平交差的经验材料。

  他要写的,是一份足以掀翻整张桌子的——调查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