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汤冷火不熄-《醉剑江湖》

  风雪如刀,割面不休。

  白马渡口早已断航三日。

  江面冰层厚积,裂纹纵横,朔风卷着雪沫扑打在营帐之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红姑立于辕门之前,甲胄覆霜,双刀垂手,目光死死盯着北岸迷蒙的雪幕。

  她身后三百娘子军蜷缩在草棚之下,唇色青紫,有人以刀尖凿冰取水,有人将冻硬的皮甲置于口中啃咬——三日无炊,士卒几近绝食。

  “将军,再不开仓……只怕明晨便有倒毙者。”副将低声禀报,声音微颤。

  红姑紧握刀柄,指节发白。

  她岂不知军心将溃?

  可那支自河北而来的运粮队,未持兵符,无凭信契,仅凭一句“燕赵义仓支援”,便欲献粟三百石。

  墨无痕已当夜拦下:“此粮无契,来路不明。心布所示西南异动虽平,然北方暗流更险。”

  她不信金人会送粮。

  但她更不敢赌这三千将士的性命。

  正踌躇间,南岗雪道上一队妇人踏雪而来,素衣裹身,手中捧着陶罐。

  为首女子披青绢斗篷,眉目清冷如月照寒潭——是范如玉亲至。

  “归家汤到了。”她轻声道,命随行妇人分送各营。

  汤气初腾,热雾升腾之际,范如玉却忽凝眉。

  她俯身细察一碗汤面,见浮油凝结成片,质地厚重,色泽泛黄,非寻常粟米熬煮所能出之油花。

  她指尖轻蘸,捻而嗅之,眉头骤锁。

  “不对。”她低语,“粟汤之油,清薄如露;此油凝而不散,似经熬炼……”

  回营后,她即召老庖陈阿油。

  此人曾为东京旧厨,专司军膳,识味如神。

  阿油舔指一尝,面色陡变,脱口而出:“此乃牛脂!且是金军特供军厨所用——掺鹿髓、炼三时,只为壮勇耐寒!宋军从不用此法!”

  范如玉心头一震,当即封存汤样,飞骑报与辛弃疾。

  同一时刻,开封帅府。

  辛弃疾端坐灯下,听罢急报,闭目不动。

  他双手交叠于膝,气息渐沉,神识缓缓沉入“心渊照影”之境。

  万民共志之海再度浮现——十七路军心脉动如潮,或忧、或愤、或盼,皆清晰可辨。

  唯红姑部中,怒涛翻涌,疑云蔽日,将士心中反复叩问:“主将何在?粮何不来?”更有甚者,暗生怨语:“莫非开封已降?”

  而那支运粮队所在之处,四人心跳平稳,呼吸匀称,看似坦然。

  可辛弃疾敏锐捕捉到三人呼吸之间细微藏滞——每次问答前必短暂停息,仿佛刻意压抑情绪波动,切断与群体共鸣的丝线。

  这不是忠诚之人应有的节奏。

  是伪装者。

  是刺客。

  他睁眼,眸光如刃。

  “非援军,乃饵也。”他低声断言,“欲以伪粮乱我军心,诱我自乱阵脚。”

  他不调兵,不遣将,只唤范如玉入内,亲手交付两物:一册《信籍》,乃各地义民捐粮名簿;一匹素帛,其底织有墨门秘传“心契图”,遇诚者温润生光,遇伪者阴寒发黑。

  “你去白马渡。”他说,“不必问粮,先问心。”

  范如玉领命而去。

  翌日辰时,风雪稍歇。

  她在红姑营前设香案,焚柏祭酒,遥望北方阵亡将士埋骨之地,朗声诵读《信籍》:

  “王二狗,献粟半斗,换儿一餐;李阿婆,捐盐一包,托孤千里;张铁柱,卖牛易米,徒步百里……”

  一字一句,皆出自百姓血汗。

  士卒闻之,先是静默,继而啜泣,终至伏地痛哭。

  多少人忘了为何而战?

  今日一听故土亲人的名字,才知自己守的不是空营孤城,而是万家灯火。

  范如玉拭泪起身,展素帛于地,请运粮队首领逐一踏过。

  前三人安然无恙,帛面微暖。

  第四人刚一落足,帛底隐纹骤然发黑,三处斑驳如墨浸纸。

  她缓步上前,目光如炬:“你靴底沾泥,色呈赭黄,纹理松软——此乃开封西郊十里坡之土,春耕新翻,尚未板结。若真自燕赵千里运粮,何以踏我乡之泥?”

  那人浑身一僵,冷汗涔出。

  范如玉再逼一步:“你夜间避火而坐,不饮汤,不言笑,连呼吸都刻意压低……你怕什么?怕‘心契’识破你非我同脉之人?”

  话音未落,那人袖中滑出一包毒粉,尚未掷出,红姑暴起,双刀交叉一斩,头颅滚地,黑血溅上素帛。

  余众跪倒,颤抖请罪。

  原是金人收买饥民冒充运粮队,欲投毒乱营,许以重金保命。

  “伪粮尽焚。”范如玉下令,“真情遍传——明日,辛帅亲送真粮至白马渡。”

  风雪又起。

  帅府之内,辛弃疾立于沙盘之前,凝视北方。

  忽觉袖中“心布”微微一颤——那块由墨无痕所制、绘有十七路心脉纹络的布帛,其南段纹线竟隐隐波动,似有大军潜行逼近。

  他尚未动作,帐外马蹄破雪,李三橹踉跄闯入,蓑衣结冰,须发尽白。

  “元帅!”他喘息嘶哑,“封丘方向……金军主力离营北撤!恐是……调虎离山!”风雪愈紧,如铅云压顶,天地间唯余一片苍茫。

  李三橹蓑衣尽裂,双足冻疮绽血,却仍踉跄扑入帅帐,嘶声如裂帛:“元帅!封丘金营空矣!马蹄印向北三十里便隐于雪谷——他们不是退,是藏!恐欲夜袭开封南门,火焚粮仓,乱我根本!”

  辛弃疾端坐不动,指节轻叩案角,目光沉如古井。

  他袖中“心布”自方才便微微震颤,初如游丝,渐成波涌。

  此刻展开细察,只见南段纹线竟似被无形之力牵引,隐隐向东南偏移半寸——此非士卒躁动,乃是大军潜行、心志趋同所致的脉络共振。

  金军主力未撤,而是悄然绕行冰河下游,欲借风雪掩其形迹,直扑防备空虚的开封南垣!

  “调虎离山……好一招声东击西。”他低语,眸底寒光乍现,“然我岂能任尔牵我鼻走?”

  当即传令:命墨无痕取刀割“心布”为二,一半留城交范如玉执掌,以连十七路军心;另一半随己北行,亲赴白马渡前线统御全局。

  又令红姑整娘子军备战,赤奴率死士埋伏冰隙之间,只待号令。

  临行前,范如玉立于辕门,手中握一束野艾,捣汁研石为墨,在战旗一角写下三字——“火不熄”。

  笔锋虽拙,却力透粗麻,墨色深褐如血。

  她抬头望他,风雪扑面,不避不让:“此火非焰,乃人心之炬。纵百里冰封,亦烧穿寒夜。”

  辛弃疾凝视良久,忽朗笑而起,披甲翻身上马:“夫人之字,胜十万兵!”言罢挥鞭破雪,三千轻骑踏冰而行,马蹄碎冰之声如雷贯河。

  当夜子时,白马渡口。

  辛弃疾亲率将士卸粮,肩扛背驮,雪中往返数十趟。

  士卒见统帅不避风寒,皆感泣涕零,纷纷跪伏雪地,高呼“元帅与我同苦”!

  他取过一碗尚温的“归家汤”,仰头饮尽,热流滚腹,唇边犹挂残滴,却笑道:“汤冷,火不熄。”

  话音未落,袖中“心布”猛然剧震!

  他霍然回首——西南方向冰层之下,隐隐传来闷响,如千鼓沉擂。

  极目望去,雪幕深处竟浮现出一线黑影,初如蚁聚,继而成阵,铁骑裹雪而出,旌旗蔽空,正是金将完颜斜烈亲率精锐突袭而来!

  “敌至!”哨卒嘶吼未绝,辛弃疾已拔剑在手,剑锋直指苍穹:“心旗所向——赤奴截后,红姑断前!”

  刹那间,冰原四裂,伏兵齐出。

  赤奴率死士自冰窟跃起,斩马腿、断辎重;红姑双刀舞若惊鸿,领娘子军迎面冲阵,杀声震彻河岳。

  箭雨横飞,火把燃破长夜,冰屑与血雾共舞于风雪之中。

  完颜斜烈方欲纵马突围,忽觉咽喉一凉,回首只见一支狼牙箭贯穿颈侧——正是辛弃疾亲挽神臂弓,一箭定乾坤。

  战罢黎明,雪原染赤。

  辛弃疾独立残冰之上,展开“心布”,只见全幅纹络竟由灰转红,脉脉相连,再无一丝断裂或杂音。

  万心归契,如江河汇海。

  而此时,黄河上游某处冰面之下,一道极细微的震动正缓缓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