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政务服务人员——窗口之外-《不同职业,同样精彩》

  林夏把第七支用完的笔芯扔进笔筒时,玻璃窗上的反光刚好将她身后的长队折成一道扭曲的银带。下午三点十五分,政务服务中心三楼的综合受理窗口前,空调出风口持续吐出带着凉意的风,却吹不散空气里漂浮的焦躁——那是由汗味、油墨味和急促的呼吸交织而成的,属于六月的特殊气息。

  “下一位。”她按下叫号器,目光落在屏幕上跳动的号码——A073。金属质感的叫号声在大厅里回荡,像投入湖面的石子,短暂地打乱了排队人群的低声抱怨。

  穿藏青色夹克的男人快步走到窗前,把一叠文件重重拍在台面上,纸张碰撞发出的脆响惊得隔壁窗口的小张抬头看了一眼。“办公司注销,上午来过一趟,说缺股东决议。”他的声音带着被烈日炙烤过的沙哑,额角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滑,“我让会计加急弄了,你再看看,这次总该齐了吧?”

  林夏指尖划过文件边缘,指腹触到纸张褶皱处残留的温热。这是今天处理的第三十七份注销登记,六月的企业注销潮像梅雨季的闷雷,总在午后准时滚来,带着一股不容分说的压迫感。她抽出其中一页清算报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债权债务清偿说明这里,没写日期。”

  男人瞬间提高了音量,声音撞在玻璃上弹回来,带着刺耳的回响:“上午你们同事也没说要日期啊!”他抬手抹了把脸,露出手腕上那块磨得发亮的皮质表带,“我从郊区产业园赶过来的,来回两小时,就差个日期?你们这不是折腾人吗?”

  窗口上方的扩音器突然发出一阵电流杂音,滋滋的声响里,林夏抬眼时,正看见男人紧绷的下颌线和剧烈滚动的喉结。她从抽屉里抽出一张便签纸,笔尖在纸上划出工整的箭头:“您别急,日期补在左下角就行,我给您标出来了。”她把便签推过去,“附近有打印店,出门左转第三个门,走路两分钟。或者您要是不介意手写,我这儿有印泥,签个日期按个手印也能生效,我等您。”

  男人的肩膀慢慢垮下来,接过便签时嘟囔了句“谢谢”,声音里的火气像被戳破的气球,漏得只剩下疲惫。林夏看着他转身走向大厅门口的背影,忽然想起上周处理的那家花店注销。老板娘抱着营业执照哭了半小时,说隔壁面包店的黄油香气总往她店里钻,可租金涨得比花香还快,“连空气都要花钱买”,她当时这么说,眼泪掉在营业执照的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

  “林夏,302室的不动产登记系统又崩了。”同事小张探过头来,马尾辫上的蓝丝带随着动作晃了晃,“王姐让你去看看,她说你像系统的亲闺女,那些奇奇怪怪的bug就服你。”

  林夏起身时,后腰传来一阵熟悉的酸胀。连续坐了四个小时,制服裙摆已经被椅面压出明显的折痕,像被反复折叠的信纸。她顺了顺衣领,快步穿过大厅中央的导办台,电子屏上“最多跑一次”的标语在顶灯照射下泛着冷光,和人们脸上的焦灼形成了奇妙的对比。

  302室的门虚掩着,键盘敲击声混着压抑的叹气声飘出来。王姐正对着蓝屏发愁,见林夏进来,立刻把鼠标往她面前推了推:“刚输到第三页就卡住了,鼠标动不了,重启三次都这样,急死我了,后面还排着队呢。”

  林夏弯腰查看主机,发现电源线接口处有轻微的松动,大概是刚才急着操作时碰歪了。她拔掉插头重新插紧时,注意到桌角堆着半盒没拆封的胃药,药盒上的生产日期还是去年冬天的。“上周才换的新系统,兼容性还不太稳定。”她点开任务管理器,终止了几个后台运行的冗余程序,“您先去处理其他纸质材料,我盯着这边,等系统恢复了叫您。”

  王姐拍着胸口直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还是你细心,我这老骨头跟这些新系统较劲,真是力不从心。”她收拾文件时忽然压低声音,“对了,刚才接到投诉,说有人在大厅抽烟被保安拦了,现在在值班室吵呢,你待会儿回去留意着点,别让他跑到窗口这边来闹。”

  林夏刚回到窗口坐下,就听见大厅里传来争执声。穿格子衫的男人正指着保安的鼻子骂骂咧咧,手里的电子烟还冒着缕缕白汽,像微型的狼烟。导办台的小李正试图调解,脸涨得通红,说话都带着颤音。

  “先生,这里是无烟场所,您看墙上的标识。”林夏走过去时,男人正把烟盒往地上摔,塑料烟盒撞在瓷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弯腰捡起烟盒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您要办什么业务?我帮您取个号,现在人不多,很快就能办完。”

  男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有人平静地接过他的怒火。“办社保转移,”他余怒未消地扯了扯衬衫领口,“你们这保安态度太差!我就抽口烟怎么了?又没呛着谁!”

  “抱歉让您不愉快了。”林夏从导办台的机器里抽出一张号码条递过去,“社保业务在二楼4号窗口,现在排队的人少,十分钟就能办完。”她抬手指向楼梯口,“那边有饮水机,您要不要先喝点水?刚烧开的,晾一会儿就温了。”

  男人捏着号码条的手指慢慢松开,指节因为之前的用力而泛白。他嘟囔着“算我倒霉”转身走向楼梯,脚步却明显放缓了。保安老李凑过来,黝黑的脸上满是歉意:“小林,又麻烦你了。这天气一热,来办事的人火气也跟着涨。”

  林夏摇摇头,转身时看见A073号男人站在窗口前,手里举着补好日期的文件,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她快步走过去,指尖在键盘上翻飞,打印机吞吐纸张的声音里,男人忽然说:“其实这公司是我爸开的,他上个月走了。”

  林夏的动作顿了半秒,抬头时对上男人泛红的眼眶。“我跟我爸吵了三年,就因为他非要守着这破厂。”他低头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声音压得很低,“我说现在实体不好做,让他转行,他非说这是他一辈子的心血。现在注销了,倒像是...真的没了。”

  打印机吐出最后一页凭证,林夏在回执上盖章时,特意用了新换的红色印泥,盖出来的圆章鲜红饱满,像颗小小的太阳。“注销登记完成了。”她把文件和回执一起推过去,“这是存档编号,您收好,以后需要查询相关信息,凭这个编号来就能调档。”

  男人接过文件的手在发抖,指尖触到她递来的纸巾时,突然说了句“谢谢”。这次的声音很轻,像落在窗台上的雨珠,细微却清晰。

  傍晚六点,夕阳穿过政务服务中心的玻璃幕墙,把办事大厅染成一片温暖的琥珀色。林夏整理资料时,发现抽屉深处藏着颗水果糖,是上周那个花店老板娘塞给她的,荔枝味的,糖纸皱巴巴的,却还留着淡淡的花香。她剥开糖纸,甜味在舌尖漫开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是母亲发来的视频请求,背景里传来滋滋的炒菜声。“今晚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母亲举着手机转了圈,镜头晃过厨房的瓷砖墙,“你爸说等你回来再开饭,现在正跟排骨较劲呢,非说我放的糖多了。”

  林夏对着屏幕笑了笑,眼角的疲惫被笑意冲淡了些:“马上就到,刚锁完柜子。”她瞥见镜头角落里,父亲正背对着屏幕往桌上摆碗筷,花白的头顶在灯光下泛着银光。忽然想起早上出门时,他非要把伞塞进她包里,说天气预报不准,“夏天的雨跟小孩子的脸一样,说变就变”,他当时这么说,语气不容置疑。

  锁窗口柜子时,林夏注意到玻璃上沾着片细小的花瓣,大概是上午哪个来办业务的人带进来的。她用指腹轻轻擦掉,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灯亮着幽绿的光,像颗沉默的星子。她回头望了眼空荡荡的大厅,窗口的玻璃映出她模糊的影子,制服的领口因为一天的忙碌而有些歪斜,像沉在水底的月亮,安静却清晰。

  转身走向电梯时,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同事群里的消息,说明天要提前半小时到岗,因为有上级领导来视察工作,“大家注意仪容仪表,窗口要保持整洁”,群主特意用了加粗的红色字体。

  电梯下行时,林夏靠在轿厢壁上,闭上眼就能想起刚入职那年。师傅带她熟悉窗口业务,说政务服务就像撑伞,得知道什么时候该把伞撑得稳稳的,为别人遮风挡雨;什么时候该留条缝,让人能透透气。那时她还不太懂,总觉得每天重复的流程像磨盘,转得人头晕,盖不完的章、解释不完的条款、处理不完的投诉,像永远织不完的网。

  走出政务服务中心,晚风带着街角栀子花丛的香气扑过来,清甜又湿润。林夏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想起父亲塞给她的伞,蓝底白纹的碎花伞,像小时候他骑自行车带她穿过的那条槐花巷,巷子里的槐花落在伞面上,簌簌地响。路口的烤红薯摊冒起白烟,摊主掀开保温桶的瞬间,甜香漫了过来,带着焦糖的微苦,是属于傍晚的温暖气息。

  她买了个最大的红薯,捧着温热的纸包走向公交站。手机在包里震动,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今天谢谢你,我把我爸的厂牌跟注销文件放在一起了,就当是给老物件找个伴。”

  林夏站在路灯下打字回复:“不客气,祝您顺利。”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公交车刚好进站,车灯光束里浮动的尘埃,像无数细小的星光在跳跃。

  上车找座位时,红薯的热气透过纸包渗出来,暖了掌心。林夏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店铺的霓虹灯在玻璃上投下流动的色彩,忽然想起窗口玻璃上的雨痕,被指尖擦过的地方,总留下浅浅的水迹,像谁没说完的话,带着温度和湿度。

  下一站快到了,她把红薯往怀里紧了紧,准备起身时,看见前排有个老人正对着手机发愁,手指在屏幕上胡乱点着,眉头拧成了疙瘩。“姑娘,”老人转过身来,手里捏着老年卡,声音带着点不好意思的局促,“这扫码乘车怎么弄啊?我儿子教了我三遍,还是记不住,人老了,脑子不管用了。”

  林夏笑着走过去,接过老人的手机:“您看,这样点这里,先打开微信,找到小程序...”指尖划过屏幕时,她忽然觉得,每天重复的日子里,藏着许多细碎的光,像撒在路面上的糖霜,要等脚步踩过,才会尝到甜味。就像那个补了日期的注销文件,那个被妥善收好的厂牌,那个老人终于学会扫码时露出的笑容,还有此刻掌心捧着的、慢慢变凉却依旧甜香的红薯。

  公交车在站台停下,林夏帮老人刷完码,看着他颤巍巍走下车,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暮色渐浓,她望着窗外亮起的万家灯火,忽然明白师傅说的那句话。原来那些重复的流程,那些耐心的解释,那些藏在文件里的故事,都是撑给别人的伞。而自己,也总被别人的伞悄悄护着,比如父亲塞在包里的伞,母亲留着的排骨,还有陌生人发来的那条短信,那句简单的“谢谢”。

  手机又震动起来,是父亲发来的消息:“到哪了?排骨要凉了。”林夏笑着回复:“过天桥了,看见咱家阳台灯了。”

  她抬头望向远处的居民楼,果然有盏灯亮着暖黄的光,在夜色里像颗温柔的星子。公交车继续前行,林夏把脸贴在微凉的车窗上,口袋里的水果糖纸,还留着淡淡的荔枝香,像今天窗口前那个男人没说出口的感激,像所有藏在日常褶皱里的、细微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