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灯不灭,路就还在-《大巫凶猛:她以骨为卜,以血为祭》

  南城七镇的灯火,终究是没有等到晨光熹微便自行熄灭。

  它们烧尽了最后一滴灯油,完成了对昨夜的见证,也宣告了一个新纪元的开始。

  天光乍亮,昨夜激战的痕迹无处遁形。

  碎裂的“空镜”残片散落一地,孩童们壮着胆子将它们捡拾起来,指尖触到那冰凉而锋利的断口,像握住了凝固的闪电。

  当他们蹲下身,小心翼翼嵌入忆坛石缝时,阳光正斜照在脸上——暖意拂过耳际,风里还飘着灰烬与焦木的气息。

  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这些承载过“虚无”的碎片,竟折射出斑斓的七彩光晕,如虹霓坠地,在青石板上流淌跳跃。

  光影游走间,生名碑林上那些新刻的姓名,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字迹边缘泛出血红光泽,宛如鲜血缓缓渗出石面,触目惊心。

  有老人伸手轻抚碑文,指尖传来微微的灼热感,像是名字本身仍在燃烧。

  容玄一夜未眠。

  他立于续谱堂前,指尖轻轻抚过一页新装订的族谱。

  桑皮纸的质感粗糙而温暖,带着墨香与人间烟火气,甚至能嗅到一丝旧布包裹时留下的樟脑味。

  自清源使败退,不过短短一日,已有三百二十七户人家来此登记新生儿名讳,每一户都严格依照韩九传下的《生名契》仪式,在万千灯火前高声诵念,声音汇成低沉的潮汐,回荡在巷陌之间。

  他的目光落在一行字迹上:“沈念安,壬寅年生,父死于边关疫,母织布养家。”

  这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名字,背后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

  然而,就在容玄凝视的瞬间,他敏锐地察觉到,那“沈念安”三字所在的纸面,正发生着肉眼难辨的微颤——如同脉搏跳动,细微却持续。

  更令人惊异的是,墨迹边缘竟缓缓渗出一缕比发丝更纤细的淡金色丝线,似活物血脉,在纸张纤维中蜿蜒生长,指尖轻触,竟有一丝温热传导而来,仿佛文字正在呼吸。

  与此同时,就在人群沸腾之时,容玄指尖忽然触到怀中那枚温凉的镜角。

  昨夜,他在油灯下反复摩挲,竟发现背面文字随体温变化浮现,更与忆网波动产生共振。

  他记得父亲说过:“真正的刀,不在手上,在敌人心头。”此刻,他终于明白,他们手中的灯火,不是用来烧人的,而是用来种下的。

  祠堂之内,气氛肃杀。

  容玄召集了七镇所有的里正与族老,在昏黄的灯光下密议。

  他没有说任何鼓舞人心的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幅地图,平铺在供桌上。

  那地图的线条,正是昨夜他以自身鲜血,沿着祝九鸦留下的伤疤所勾勒出的上古符文,血痕尚未干涸,隐隐散发铁锈般的腥气。

  他的手指,越过京城的繁华,越过重重关隘,最终,重重地按在地图的终点——皇陵深处,一个被朱笔圈出的地方。

  “初诏殿。”容玄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据古籍残卷记载,此地乃帝国开国之君封存‘始祖遗训’的禁地,千年来,无一人得以进出。若九鸦所言属实,若这世间真有一个‘抹除’万物的阴谋,那么,第一个被从历史上删去的名字,就藏在那里。”

  满堂哗然。

  一位年长的族老颤声问道:“指挥使大人,我等守住南城一镇已是侥幸,又如何能撼动戒备森严的皇家陵寝?”

  这个问题,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他们是凡人,是草芥,对抗一个败退的清源使已是极限,皇陵,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天堑。

  容玄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摊开另一只手。

  掌心之中,静静躺着一片碎裂的镜角,正是他从昨夜的战场上,悄悄捡回的。

  那残角的背面,在灯火下,隐约浮现出三个娟秀却黯淡的小字。

  “柳阿槿。”

  “这是清源使萧明镜生母的闺名。”容玄的声音低沉,“昨夜,一位曾侍奉先帝的老宫人逃至南城,临终前认出此字迹——那是当年掖庭册上,标注于‘罪婢柳氏’之侧的私记。”

  祠堂内,瞬间死寂。

  那三个字,比任何慷慨激昂的陈词都更具力量。

  恐惧,化作了最原始的动力。

  朝廷的雷霆手段,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一纸“断音令”昭告天下:凡境内私设忆坛、聚众诵亡者名讳者,皆以“惑乱民心”之妖术论罪,满门抄斩!

  地方官吏若有纵容不报者,一律连坐罢免!

  数日后,噩耗从北境传来。

  一座效仿南城、自发建立生名碑林的小村落,遭到官兵血腥围剿。

  百姓们听见消息时,正围坐在自家门前点灯,火光映照着眼中的怒意。

  有人咬破手指,在陶片上写下死者之名;有人颤抖着敲响尘封多年的骨铃,清越之声划破夜空,如同亡魂低语。

  消息传至南城,群情激愤。

  无数百姓手持火把与农具,聚集在祠堂前,嘶吼着要举火北上,为同胞复仇。

  火光照亮每一张脸庞,热浪扑面,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燃烧的气味与汗水蒸腾的咸涩。

  然而,容玄却下达了一道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命令。

  “熄灯三日,闭门不出。”

  众人哗然,甚至有人当场指责他怯懦。

  唯有泉底的韩九,在刹那间感知到了他那冰冷外表下,令人不寒而栗的真正意图。

  他在等。

  等一场“遗忘”本身的反噬。

  南城七镇的灯火,第一次在入夜后归于沉寂。

  第一日,无事发生。

  第二日,依旧平静。

  直到第三日夜里,那支刚刚完成“焚碑”任务、正在班师回朝的军队,突然爆发了诡异的怪病。

  军营中,原本整齐的号角声戛然而止。

  士兵们纷纷放下兵器,双手扼住喉咙,眼中布满血丝。

  他们发出“嗬嗬”的嘶鸣,如同困兽哀嚎,却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语。

  深夜,帐篷内响起梦呓般的呢喃,细听之下,竟是那些被砸毁墓碑上的名字——“李守田……张阿娥……王小豆……”,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可辨,仿佛有无数亡魂贴着地面爬行,钻进他们的耳朵,缠绕舌根。

  军医提着灯笼巡诊,烛光摇曳中看见一名老兵跪在地上,用指甲反复刮擦自己的嘴唇,嘴里不断重复:“我不是我……我不是我……”那声音沙哑扭曲,像是被什么外力强行操控。

  恐惧如瘟疫蔓延,连马匹也躁动不安,咴咴嘶鸣,不肯靠近主营帐。

  最终,这支军队在折损近半后,被迫狼狈撤军。

  容玄站在七镇最高的望楼上,望着远方重新被百姓们自发点燃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璀璨的灯火,轻声自语,像是在对某个遥远的存在汇报。

  “他们忘了……名字,是会咬回来的。”

  而在百里之外的地底深处,忆冢泉的心脏仍在无声搏动。

  子时刚过,异变陡生!

  韩九猛然睁眼,她感到身下的地脉正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剧烈震颤!

  忆冢泉的泉水疯狂旋转,水声轰鸣如雷,溅起的水珠打湿她的衣襟,冰冷刺骨。

  水面倒映出的,不再是历史片段,而是皇陵方向,一道贯穿天地的幽暗光柱冲天而起!

  是“初诏殿”的封印松动了!

  她没有丝毫犹豫,强行催动刚刚契合的“铭记之躯”,试图将自己的感知顺着地脉延伸过去。

  然而,她的意识刚刚触碰到那片区域,便被一股古老、死寂、不属于人间的意志狠狠反弹回来!

  “噗——”

  韩九一口晶莹的鲜血喷出,唇角溢出的血珠在落入泉水前便已凝结成冰。

  在意识濒临昏聩的最后一刻,她仿佛听见虚空中传来一个疲惫而温柔的低语,那是属于祝九鸦的声音,却又好像是她自己内心的回响:

  “姐姐……你要走的路,我替你踏第一步。”

  她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将手中紧握的一撮黑土与骨片残渣,顺着断裂的地脉逆流推出。

  “带回去……”

  翌日凌晨,天色未明。容玄推开续谱堂的大门,脚步猛地一顿。

  门外的青石板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座用黑土堆成的、巴掌大小的无名小坛。

  坛心,一枚焦黑的骨片斜斜插入土中,骨片上,用指甲刻着两个模糊的残痕,只能依稀辨认出右半边。

  是“……诏”二字。

  容玄瞳孔骤缩,正要上前。

  也就在这一刻,帝国最北方的边境,那最后一座在“断音令”下缄默的军镇,家家户户的窗前,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一盏,十盏,百盏,千万盏……

  至此,南七镇,北九镇,共十六座重镇的灯火,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终于连成了一条完整的、横贯大地的巨大弧线。

  那弧线,宛如一把缓缓拉开的弓。

  那弓弦上,已搭上了一支无形的箭。

  箭锋所指,正是京城。

  当第一缕晨光洒下,南城七镇的街头巷尾,开始有沉默的人群自发聚集。

  他们没有携带兵器,手中拿的,是盛满了灯油的瓦罐,是新制的空白陶片,还有一些老人,从箱底翻出了早已失传的、用兽骨串成的骨铃。

  他们将用最原始的器物,组成一支前所未有的军队。

  这一次,不再是守,而是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