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雪刃涤暗尘 血旗召忠魂-《醉连营》

  魏胜所率尖刀队的首次出击,那一声闷雷般的火药轰鸣与远处天际短暂腾起的火光,如同在隐曜谷凝固的冰面上凿开了一道裂缝。虽然微不可闻,却让谷中近乎麻木的绝望气息为之一荡。那一夜,许多人失眠了,或侧耳倾听谷外动静,或摩挲着冰凉的兵器,眼中重新燃起混杂着仇恨与期待的微光。

  三日后,一个风雪交加的黎明,魏胜带着出击的队伍返回了。二十人,回来了十八个,两人永远留在了山林中。但他们带回的,不仅仅是疲惫和伤痕。

  “盟主!”魏胜踏入中军大帐,虽满身冰雪,甲胄上带着暗红的血渍,但眼神却亮得惊人,一扫之前的沉郁。他将一个染血的粗布包裹掷于地上,包裹散开,滚出几枚造型狞厉的金军头盔顶缨、几块代表不同猛安谋克的铜牌,甚至还有一面被火药燎烧去大半、却仍能辨认出女真文字的残破军旗。

  “我等分成四队,潜入西北黑石沟至野狐岭一线。”魏胜语速很快,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激越,“第一夜,便用弩箭和陷阱,解决了金狗三支五人哨探。第二日,发现一支约二十人的运粮队,押送车辆五架,护卫松懈。我们埋伏于隘口,先用弩箭射杀其头马与领头军官,趁乱将两罐新式火药投于粮车之间……轰然巨响,人仰马翻!烧毁其粮车三架,毙伤金兵十余人,余者溃散。我等趁乱捡拾了这些凭证,迅速撤离。”

  他顿了顿,补充道:“新式火药威力确如炎生师傅所言,爆燃迅猛,声光骇人,金狗猝不及防,阵脚大乱。只是……投掷需极其小心,一队兄弟便是因投掷稍慢,被波及……未能回来。”

  帐内众人看着地上那些沾着雪泥与血污的战利品,听着魏胜的叙述,呼吸都不由自主地粗重起来。多日来的憋闷与悲愤,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赵邦杰(太行)狠狠一拍大腿:“干得漂亮!魏胜,有种!让完颜忒邻那老小子也尝尝睡不安稳的滋味!”

  沈钧仔细翻看那些铜牌和残旗,面露喜色:“确为金军前沿游骑与后勤部队信物!此战虽小,意义重大!足以证明,金军的封锁并非铁板一块,我军仍有主动出击之力!”

  辛弃疾默默听着,目光落在那面焦黑的残旗上,良久,才缓缓开口:“弟兄们辛苦了。阵亡者,厚恤。战利品,陈列于谷口,让所有人都看看。”他看向魏胜,“金军有何反应?”

  魏胜神色一肃:“回盟主,袭击之后,金军明显加强了巡逻密度,且小队出行必携响箭号炮,遇袭即发信号。方圆三十里内,大队骑兵调动频繁,似在搜剿。但……似乎也更为谨慎,小队不敢再轻易远离主营或大道。”

  “疲敌之计,初见成效。”辛弃疾点了点头,“然则,此法不可久用,亦不可复用。完颜忒邻非庸才,吃一次亏,便会调整对策。尖刀队需休整数日,总结经验,尤其是火药使用之得失。下次出击,当另择时机与方式。”

  “末将明白!”魏胜抱拳。

  这时,一直负责内部暗中清查的沈钧,见外部军事稍有好转,便低声禀报:“盟主,关于内部排查……这几日,钧与魏将军部下暗中配合,梳理了近期所有出入记录及人员往来。发现几处疑点,尚无线索串联,但……”

  “讲。”

  “其一,月前曾有数名自称从济南逃难而来的工匠投效,其手艺尚可,已被墨工师傅收用。但其中一人,前日借故出谷采集特殊黏土,逾期未归,巡哨亦未发现其踪迹。其二,隐曜谷原有渠道中,负责与山外某家药铺联络的老姜头,其侄近日行为有些反常,时常在谷内防御薄弱处徘徊。其三……”沈钧声音压得更低,“张汝楫将军部归来后,其麾下一名受伤的哨官,与谷中一名负责浆洗的妇人过往甚密,而那妇人……据查,原籍乃是金人控制下的历城。”

  帐内气氛瞬间又变得微妙起来。疑点指向了新人、旧渠道、甚至……刚刚归来的伤兵。

  赵邦杰(老君峪)脸色一变:“沈先生,你的意思是,张将军带回来的人里……”

  “未有实证,只是疑点。”沈钧忙道,“钧已派人暗中盯着,未敢打草惊蛇。”

  辛弃疾面无表情,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内奸,就像隐藏在肌体深处的毒疮,不彻底挖出,随时可能化脓溃烂,致命一击。

  “继续查。”他声音冰冷,“盯紧所有疑点,尤其是与外界的联系。但切记,未得铁证,不可妄动,尤其是对张汝楫部归来的弟兄,他们历经血战,不可寒了他们的心。若有确凿证据……”他眼中寒光一闪,“无论涉及何人,依军法,立斩!”

  “是!”沈钧感受到那股凛冽的杀意,心头一凛。

  外部反击的微光和内部清查的暗流,让隐曜谷在危机中保持着一种奇异的、紧绷的平衡。而在这平衡之下,普通军民的生活依旧在饥饿与寒冷的边缘挣扎,但那一面陈列于谷口的残破金军旗帜和带血的铜牌,却像一剂苦涩却强心的药,让绝望中多了一丝狠厉的盼头。

  这一日,苏青珞在伤兵营忙完,回到与辛弃疾暂居的那间简陋木屋时,天色已近黄昏。她发现辛弃疾并未像往常一样在灯下研看地图或文书,而是坐在屋前一块青石上,手中拿着那枚从不离身的奇异铁牌,对着天边最后一抹黯淡的霞光,怔怔出神。他的侧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瘦孤寂。

  苏青珞轻轻走过去,没有说话,只是挨着他坐下,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她能感觉到他身体微微一僵,随即缓缓放松下来。

  “幼安,”她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是在想同甫先生和刘韬兄弟吗?”

  辛弃疾没有否认,良久,才低低“嗯”了一声,声音沙哑:“同甫性子刚烈,落在史弥远手中,不知要受多少折辱。刘韬……他性子韧,定在咬牙苦撑,等待机会。”他顿了顿,握紧了铁牌,“有时我在想,是不是我错了?若不派同甫南下,若不急于联系张汝楫……”

  “幼安,”苏青珞打断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他,“陈先生南下,是为万千将士争一个前程;刘韬兄弟出击,是为死去的弟兄讨一份血债,为活着的人寻一条生路。他们没有错,你更没有错。这世道如此,豺狼当道,忠义之士便只能以血铺路,以命相搏。若因惧怕失去便裹足不前,那便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她握住他冰凉的手,继续道:“你瞧,魏将军他们不是成功了吗?谷口的战利品,大家都看见了。墨工师傅和炎生师傅日夜不休,军械火药都有进展。谷里的弟兄们,虽然饿着肚子,可擦刀磨枪的手,比以往更有力了。这面旗,”她指了指不远处在暮色中依然可见的那面残破金旗,“它召回来的,不仅是战利品,更是大家心里那股快要熄灭的忠勇之气,不灭之魂。”

  辛弃疾转过头,深深地看着苏青珞。火光与暮色在她清减却坚毅的面庞上交织,她的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种经历过无数磨难后淬炼出的、温柔而强大的光芒。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感受着那细微的温暖,仿佛汲取着力量。

  “青珞,这些日子,苦了你了。”他低声道。

  苏青珞摇摇头,微微一笑:“比起你肩上的担子,我做的这些,不算什么。我只盼着你……别把所有事都憋在心里。你是盟主,是大家的主心骨,可你也是人,也会累,也会痛。”

  辛弃疾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他伸出手,轻轻拂过她被寒风吹乱的鬓发。“我知道。”他将铁牌收起,目光重新变得坚定锐利,“正因为痛,所以才要更狠地反击;正因为累,所以才不能倒下。同甫和刘韬在用他们的方式战斗,我们在谷里,也要用我们的方式,把这场仗打下去,打到云开雾散,打到……接他们回家!”

  就在这时,墨工和炎生联袂而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与兴奋的神色。

  “盟主,夫人。”两人行礼。

  “两位师傅,可是有新进展?”辛弃疾起身问道。

  墨工从怀中掏出一张画着简图的粗纸:“盟主,关于‘猎隼弩’,我们想了个新法子。可否在其弩臂上加装一个简易的‘半自动’箭槽?虽只能预存三到五箭,且上弦仍需手动,但可省去每次发射后取箭、搭箭的时间,于急促接战中或有大用!只是结构更复杂,打造更慢。”

  炎生则小心翼翼捧出一个巴掌大、密封得极好的扁圆形陶罐:“盟主,新火药稳定性已提升不少!我们将药粉以蜡混合,压制成块,再密封于这陶罐内,罐壁预留药捻。如此,既防潮,投掷时亦不易因撞击提前引爆。只是……威力较松散药粉稍减,且制作极其耗时费力。”

  雪刃需不断打磨,方能保持锋利。技术的每一点突破,在绝境中都显得弥足珍贵。

  辛弃疾仔细听着,看着那简陋的图纸和不起眼的陶罐,眼中光芒闪动。“好!尽管去试!需要什么,让沈先生尽力调配。如今我们与外界的物资交换几乎断绝,更要依靠自身技艺,杀出一条血路!”

  夜色再次降临,隐曜谷隐没在群山的阴影中。谷口,那面染血的残旗在夜风中无声摇曳,仿佛一面召唤忠魂、誓死不降的图腾。谷内,点点灯火如星,虽然微弱,却倔强地亮着。雪刃已动,暗尘虽厚,终将被热血涤荡;血旗既展,忠魂不泯,必在至暗时刻,燃起那燎原的星火第一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