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玉碎宫墙》

  夜色如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静思院的每一寸砖石和枯草。寒风从破败的门窗缝隙钻进来,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卷动着地上残留的雪末。远处宫墙上的灯火,隔着重重院落和高墙,只剩几点模糊昏黄的光晕,照不进这被遗忘的角落。

  谢阿蛮蜷缩在角落的烂草堆里,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土墙。怀中,那半枚玉佩穗子紧贴着心口,硌得生疼,却也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手臂上,白日被推搡撞出的瘀伤和额角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与心底那焚心蚀骨的恨意相比,这点皮肉之苦,微末得不值一提。

  景和十七年……四年了。

  沈家“谋逆”,满门凋零。苏浅雪宠冠六宫,距离后位仅一步之遥。萧景煜……他果然一如既往的“圣明”,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指甲再次深深掐入掌心,疼痛让翻腾的恨意略微沉潜。现在不是沉溺于愤怒的时候。她需要思考,需要计划,需要从这潭看似死寂的泥沼里,找到第一块可供垫脚的石头。

  白日里那老嬷嬷手臂上的半月形胎记,滴落血迹旁可疑的深褐色粉末,还有这枚流落至此的皇后旧物……这些碎片,如同散落一地的珠子,需要一根线将它们串联起来。

  那嬷嬷姓吴,宫里人都叫她吴嬷嬷,是专管西边几处冷宫、杂役房浆洗和粗使饭食发放的。位份极低,油水也有限,但在这片被遗忘的区域,也算是个有点小权的“人物”,惯会拜高踩低,克扣欺凌。她袖中怎会有沈青梧的旧物?是偷,是捡,还是……有人赏的?

  若是偷捡,这般宫嫔旧物,即便是废弃皇后的东西,流落在外也是隐患,她一个粗使嬷嬷,未必有胆私藏,更不会随意系在帕子上露了形迹。若是赏的……谁能赏?又为何赏给这样一个低等嬷嬷?

  还有那粉末。檀香气息混合着苦味……宫中檀香常见,多为礼佛静心之用,各宫娘娘甚至有些得脸的掌事嬷嬷都会用。但混合了特殊苦味的檀香粉末……沈青梧搜索着前世的记忆。似乎……隐约有点印象。先帝晚年,曾有一位颇为受宠的妃子,据说患有头风之疾,太医院特制过一种安神香,里面便有一味叫“苦檀”的药材,研磨极细后掺入檀香粉中,点燃后气息清苦,有宁神镇痛之效。那位妃子后来因牵扯巫蛊之事被赐死,这特制的香方也就鲜少人知了。

  难道那吴嬷嬷,或者她背后之人,在用这种香?一个冷宫杂役,需要用这般讲究(即便已是旧方)的安神香么?还是说,这香另有用途?

  胎记,旧物,特殊的香粉……吴嬷嬷身上,透着蹊跷。

  谢阿蛮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眼下最急迫的,是生存和获取信息。装傻是保护色,但不能真的困死在这里。吴嬷嬷是一条线,但不能只指望这一条线。这静思院里,还有另外两位“住户”。

  记忆里,东头那间稍微齐整些的屋子里,住着的是先帝时的李美人,因家族获罪被牵连,打入冷宫多年,据说精神已不太正常,终日喃喃自语,偶尔会尖叫。西头更破败的那间,住着的是王选侍,性情懦弱,几乎从不出门,像个影子。

  或许,可以从她们那里,听到点不一样的东西,或者,找到点能用的“东西”。

  接下来的几日,谢阿蛮依旧扮演着痴傻的谢阿蛮。吴嬷嬷手臂受了伤,似乎憋着火气,送来的“饭食”越发不堪,有时干脆“忘了”送。谢阿蛮便去院子里挖些能吃的草根,或者趁着夜色去后院那株老梅树下,捡拾些掉落、尚未完全腐烂的梅子果腹。冷硬酸涩的食物下肚,带来真实的生存感,也磨练着她的意志。

  她开始有意识地扩大“活动”范围。白日里,她蜷缩在不同的角落,有时靠近李美人那间屋子的窗下,有时在王选侍门口不远处的井台边“玩”泥巴。耳朵却时刻竖着,捕捉着每一丝动静,每一句模糊的话语。

  李美人屋里时常传来断续的呓语,有时是哭泣,有时是尖笑,偶尔能听清几个词:“陛下……臣妾冤枉……孩子……我的孩子……”更多的则是混乱不堪的句子。谢阿蛮听了几日,从中剥离出一点信息:李美人当年似乎曾有过身孕,但未足月便小产了,而后家族出事,她也被废入冷宫。小产之事,她似乎一直耿耿于怀,认为是有人陷害。

  而王选侍那边,几乎无声无息。只有一次,谢阿蛮“不小心”将一团泥巴扔到了她虚掩的门板上,里面传来一声极轻微、带着惊恐的抽气声,随即门被轻轻关严,再无声响。是个胆小而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

  谢阿蛮并不着急。她像最耐心的猎手,等待着可能的契机。

  转机出现在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天色阴沉,铅云低垂,似乎又有雪意。吴嬷嬷板着脸来送饭,将一个更破的瓦罐往地上一顿,汤汁溅出少许。她手臂上缠着布条,脸色有些发黄,眼下一片乌青,显得烦躁易怒,连平日那点敷衍的骂咧都少了,只是狠狠地瞪了角落的谢阿蛮一眼,便匆匆要走。

  就在她转身时,一阵冷风卷过,吹起了她腰间一块半旧不新的汗巾子一角。谢阿蛮眼尖地看到,那汗巾子下,似乎压着一个小巧的、颜色鲜艳的锦囊,与吴嬷嬷一身灰扑扑的打扮极不相称。锦囊的用料和绣工,绝非一个粗使嬷嬷能用得起的。

  吴嬷嬷似乎察觉,急忙用手按了按腰间,快步离去。

  谢阿蛮垂下眼帘,继续摆弄手里的几根枯草,心中念头急转。那锦囊……颜色是宫女子和低阶妃嫔常用的桃红,上面绣的似乎是并蒂莲?花样有些俗艳,但针脚细密,用料也是不错的绸缎。是别人给的?还是……她自己的?若是自己的,一个粗使嬷嬷,用这样扎眼的好东西,不合常理。若是别人给的……是谁?为何给?

  联想到那枚玉佩穗子,吴嬷嬷身上,似乎总有些来路不明的好东西。这些东西,是赏赐,是贿赂,还是……封口费?

  她隐隐觉得,自己可能触到了某条隐藏在冷宫污浊水面下的暗线。

  又过了两日,谢阿蛮在井台边“发呆”时,听到了两个路过静思院外围的粗使太监的闲谈。声音压得很低,但在寂静的午后,依旧断断续续飘了过来。

  “……听说没有?长春宫那边,又请太医了。”

  “淑贵妃娘娘?不是前几日才说凤体违和么?”

  “谁知道呢?说是心悸失眠,夜里多梦……陛下心疼得不得了,把太医院院正都召去了,还发了火,说若治不好娘娘,要他们好看。”

  “啧啧,真是盛宠啊……不过,我听说啊,娘娘这病,有点怪,时好时坏的,用了多少好药也不见根除……”

  “嘘!慎言!主子们的事也是咱们能议论的?快走快走!”

  声音渐渐远去。

  长春宫,淑贵妃苏浅雪,心悸失眠,多梦……时好时坏。

  谢阿梧心中冷笑。是亏心事做多了,夜半怕鬼敲门么?抑或是……别的缘故?

  不知怎的,她忽然又想起了吴嬷嬷身上那可能的“苦檀”香粉。安神……镇痛……苏浅雪需要安神么?

  一个模糊的、大胆的猜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一圈涟漪。但这猜想需要证据,需要更多的线索来连接。

  她需要更接近“外面”的信息源。吴嬷嬷是一条路,但风险不小,且被动。她必须开辟新的途径。

  机会,往往青睐有准备的人,即使这个人看起来是个傻子。

  那是一个雪后初霁的清晨,阳光惨淡地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静思院久违地来了一个“客人”。一个穿着靛蓝色棉袍、面容愁苦的中年宫女,挽着个不大的包袱,在吴嬷嬷的带领下,走到了东头李美人的屋前。

  “李主子,这是浣衣局新分派来伺候您的宫人,姓赵。”吴嬷嬷的声音带着惯常的不耐烦,“规矩都懂,以后您的饭食浆洗,就归她管了。”说罢,也不等里面回应,将人往门口一推,自己转身就走了,经过谢阿蛮蜷缩的角落时,照例厌恶地瞥了一眼。

  那姓赵的宫女站在李美人紧闭的房门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轻轻叩了叩门:“李主子?奴婢赵氏,来伺候您了。”

  里面毫无反应。

  赵宫女又唤了两声,依旧无声。她叹了口气,脸上愁苦之色更浓,默默退到屋檐下,将包袱放在脚边,抱着手臂,望着院子里的积雪发呆。她身上靛蓝色的宫装洗得发白,袖口打着补丁,但浆洗得还算干净。面容憔悴,眼角有着细密的皱纹,看起来在宫里年头不短了,却依旧是个低等宫人。

  谢阿蛮蜷在角落里,眯着眼,看似在晒太阳发呆,实则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浣衣局……那是宫里最苦最累的地方之一,终日与冷水皂角为伍,地位卑微。被分配到冷宫伺候一个疯癫的废妃,更是苦差中的苦差。这赵宫女,要么是得罪了人,要么是实在没有门路,才会落到这般田地。

  或许……这是一个机会。

  谢阿蛮没有立刻行动。她继续观察。赵宫女很安静,大部分时间就呆在屋檐下,偶尔起身活动一下冻僵的手脚。李美人的房门始终紧闭。到了送饭的时辰,吴嬷嬷没来,是另外一个面生的粗使太监拎了个食盒来,放到门口就走了。赵宫女默默取过食盒,再次轻轻叩门,低声道:“李主子,用膳了。”

  门内终于有了点动静,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门开了一条缝,一只瘦骨嶙峋的手飞快地将食盒拽了进去,随即门又砰地关上。

  赵宫女似乎松了口气,回到屋檐下,从自己包袱里摸出半个冷硬的饼子,就着雪水,小口小口地吃着。

  谢阿蛮慢慢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朝井台走去,似乎要去喝那破陶盆里积蓄的雪水。经过赵宫女不远处时,她脚下一滑,“哎哟”一声,结结实实摔在了冰冷的雪地上,手里的几根枯草也飞了出去,恰好落在赵宫女脚边。

  她立刻像受惊的动物般,四肢着地,慌乱地去抓那些枯草,嘴里发出含糊的呜咽,脸上又露出那种痴傻的、执拗的神情。

  赵宫女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待看清是个脏兮兮的小丫头,眼神痴傻,动作笨拙,脸上的惊惧褪去,换上了一丝怜悯。她见谢阿蛮穿着单薄破烂的衣物,赤脚踩在雪地里,冻得通红,手指也满是裂口,于心不忍,弯腰捡起了那几根枯草,迟疑了一下,递还过去,轻声道:“给你。地上冷,快起来吧。”

  谢阿蛮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赵宫女,眼神空洞,却牢牢“盯”着对方手里的枯草,然后一把抢过,紧紧抱在怀里,像是得了什么宝贝,咧开嘴,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口水又流了下来。

  赵宫女看着她这副模样,怜悯之色更浓,轻轻叹了口气。在这吃人的宫里,这样痴傻的孩子,能活下来已是奇迹。她想了想,又从自己那半个饼子上,掰下小小的一角,犹豫片刻,还是递了过去:“饿了吧?这个……给你。”

  谢阿蛮动作顿了一下,似乎没理解,依旧抱着枯草傻笑。

  赵宫女将那小角饼子放在她面前的地上,然后退开几步,不再看她,转身回到屋檐下。

  谢阿蛮“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地上的饼子,又看看赵宫女,然后飞快地抓起饼子,塞进嘴里,胡乱嚼着咽下,然后又冲着赵宫女“嘿嘿”傻笑两声,这才抱着她的“宝贝”枯草,摇摇晃晃地走回自己的角落,重新蜷缩起来。

  整个过程,她表现得完全符合一个痴儿对食物和“玩具”的本能反应,以及一丝对陌生善意(递还枯草和给食物)的、笨拙的“讨好”式回应。

  赵宫女显然接受了这个设定。一个可怜又痴傻的小丫头,在这冷宫里,或许比那些心思复杂的正常人,更让人放松警惕。

  接下来的几天,谢阿蛮开始有意识地“接近”赵宫女。她总是在赵宫女附近徘徊,有时“玩”泥巴,有时对着枯草发呆,偶尔会“无意”地靠近,用那种空洞又似乎带着点好奇的眼神,盯着赵宫女浆洗李美人的旧衣物(从门缝里递出来的),或者看着她修补自己破旧的鞋子。

  赵宫女起初还有些戒备,但见这傻丫头只是看着,从不打扰,也不吵闹,渐渐也就习惯了。有时她会自言自语般念叨两句,比如“这天气,水真冷”,或者“这布料都脆了,一搓就破”。谢阿蛮从不回应,只是偶尔会发出一点无意义的音节。

  一次,赵宫女在晾晒一件洗得发白的旧中衣时,不慎被风吹落在地,沾了泥雪。她急忙去捡,谢阿蛮却先一步,笨拙地爬过去,用脏兮兮的手抓起衣服,递给她,脸上依旧是那副傻笑。

  赵宫女接过,看着衣服上新增的脏手印,无奈地摇摇头,却也没说什么重话,只低声道:“唉,你呀……”语气里,竟有了点对待不懂事孩童的宽容。

  又过了几日,谢阿蛮“捡到”了一块相对平整、边缘锋利的石片,开始在她常呆的角落,用石片在地上胡乱划拉。划出的东西杂乱无章,有时是歪扭的线条,有时是莫名的凹坑。

  这天,赵宫女经过时,无意中瞥了一眼,脚步忽然顿住了。她蹲下身,仔细看着地上那些杂乱划痕中,隐约出现的一个极其简陋、但轮廓依稀可辨的图案——那似乎是一朵花,梅花,五瓣的形状虽然歪斜,却有那么点意思。

  赵宫女惊讶地抬头,看向正拿着石片,对着地面发呆流口水的谢阿蛮。“你……你画的?”她指了指那个梅花图案。

  谢阿蛮茫然地看着她,又看看地面,忽然用石片在旁边重重划了一道,将那个模糊的梅花图案破坏掉,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仿佛觉得这很有趣。

  赵宫女眼中的惊讶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或许只是巧合吧?一个傻子,怎么可能……但看着这丫头脏污小脸上那双偶尔过于安静(当她发呆时)的眼睛,赵宫女心里某个角落,轻轻动了一下。她在这个年纪时,也曾喜欢在沙地上画些花花草草……

  这细微的松动,被谢阿蛮精准地捕捉到了。她依旧扮演着痴傻,但“无意”中展露的这一点点“非纯粹破坏”的痕迹,像一颗种子,悄悄落入了赵宫女心田。这不足以让她怀疑谢阿蛮不傻,却可能让她产生一种“这傻孩子或许并非全无感知”的微妙感觉,从而更容易放下心防。

  时机渐渐成熟。

  这天傍晚,天色暗得早,寒风凛冽。赵宫女坐在屋檐下,就着最后一点天光缝补一件旧衣,手指冻得有些不听使唤。谢阿蛮缩在附近的草堆里,怀里抱着几根枯枝,瑟瑟发抖。

  忽然,李美人的房门猛地被拉开,李美人披头散发地冲了出来,眼神狂乱,指着赵宫女尖声叫道:“毒妇!你是来害我的!是不是!是不是她派你来的!我的孩子……还我的孩子!”她状若疯虎,就要扑上来。

  赵宫女吓得脸色煞白,手里的针线衣物掉了一地,连连后退:“主子!李主子!您认错人了!奴婢是来伺候您的啊!”

  李美人却不听,依旧嘶喊着扑打。赵宫女不敢还手,只得绕着井台躲避,狼狈不堪。

  就在这时,缩在草堆里的谢阿蛮忽然动了。她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跳起来,却不是逃跑,而是朝着李美人和赵宫女之间冲了过去,手里紧紧攥着那几根枯枝,嘴里发出尖锐的、毫无意义的叫喊:“啊——!啊——!”

  她冲得突然,动作笨拙却带着一股蛮劲,正好挡在了李美人面前。李美人被她一撞,踉跄了一下,狂乱的目光似乎被这突然插入的“障碍物”打断了一瞬。

  谢阿蛮趁机转过身,背对着李美人,面对着吓呆了的赵宫女,手里挥舞着枯枝,继续发出那种刺耳的、保护领地般的嚎叫,眼睛却飞快地眨了一下,极轻极快地,对赵宫女做了个“快走”的口型。

  赵宫女愣住了。

  “滚!都滚!你们都是坏人!”李美人回过神来,更加暴怒,伸手就要来抓谢阿蛮的头发。

  谢阿蛮“吓得”抱头蹲下,枯枝掉在地上,身体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嚎叫变成了呜咽。

  赵宫女看着挡在自己身前、虽然害怕却“unintentionally”阻了李美人一下的痴傻小丫头,又想起刚才那瞬间似乎看花眼的口型,心中震撼混杂着感激,来不及细想,趁着李美人注意力被谢阿蛮吸引,连忙捡起地上的东西,快步退回了分配给自己的、隔壁那间堆放杂物的狭小耳房,紧紧关上了门。

  李美人抓不到赵宫女,又踢打了缩在地上的谢阿蛮两下,见她只是呜呜哭嚎,毫无反应,也觉得无趣,骂骂咧咧地回了自己屋子,重重摔上了门。

  院子里重归寂静,只有寒风呼啸。

  谢阿蛮慢慢止住呜咽,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雪末,捡起那几根枯枝,一瘸一拐地走回自己的角落。额角似乎被李美人的指甲划了一下,有点刺痛。但她心里,却平静无波。

  苦肉计,加上一点点暗示性的“异常”,足够了。经此一遭,赵宫女对她,恐怕就不再仅仅是怜悯,而会多出一份感激和疑惑。这份复杂的情感和尚未证实的好奇,就是打开话匣子的钥匙。

  果然,第二天,吴嬷嬷来送饭时,赵宫女特意等在门口,接过自己和谢阿蛮的那份粗劣食物后,犹豫了一下,低声对吴嬷嬷道:“嬷嬷,那孩子……昨日李主子发病,多亏她挡了一下。您看……能不能给她件厚实点的旧衣服?这天太冷了,她身上那件实在不成样子。”

  吴嬷嬷三角眼一翻,嗤道:“一个傻子,冻死了干净,省得碍眼!宫里哪有多余的衣物给她?你要好心,把你自己的给她啊!”说完,扭着腰走了。

  赵宫女被噎得说不出话,看着手里两个破瓦罐,默默叹了口气。她走到谢阿蛮的角落,将其中一个瓦罐放下,看着蜷缩在那里、眼神空洞的小丫头,低声道:“吃吧。”顿了顿,又像是自言自语,“这宫里……真是没一点人情味儿。”

  谢阿蛮“迟钝”地抱起瓦罐,小口小口地吃着,耳朵却竖着。

  赵宫女在她旁边站了一会儿,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摇摇头,转身离开了。但傍晚她来收瓦罐时,谢阿蛮注意到,她自己的包袱,似乎比来时瘪了一些。

  夜里,谢阿蛮在草堆下,摸到了一件半旧但厚实了许多的棉坎肩,虽然打着补丁,却洗得很干净,带着淡淡的皂角味和一丝阳光晒过的气息。

  她将坎肩紧紧裹在身上,久违的暖意一点点渗透冰冷的肌肤。

  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赵宫女这条线,初步建立。接下来,就是如何从这条线上,获取有价值的信息,比如浣衣局的见闻,比如宫里近期的动向,比如……有关吴嬷嬷,或者其他人、事、物的点滴。

  窗外,夜色深沉,朔风卷着雪粒,敲打着窗纸。远处宫墙的轮廓,隐没在黑暗与风雪之中,仿佛蛰伏的巨兽。

  谢阿蛮靠着墙,闭上眼睛。前路漫漫,危机四伏,但她已不再是那个被困在凤榻上无力等死的沈青梧。她是谢阿蛮,一个冷宫里“痴傻”的孤女,悄然织网,静待风云。

  怀中的玉佩穗子,贴着心口,冰冷,却也是她不灭的恨火与野心的铭刻。

  这吃人的宫廷,她回来了。而那些欠了她的,她将一一讨回,连本带利。

  雪,下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