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玉碎宫墙》

  细雪绵绵,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将静思院囚禁在一片单调的、令人窒息的灰白之中。寒意无孔不入,即便是白日,也鲜少有阳光能真正穿透铅灰色的云层和破败的窗棂。日子仿佛被冻住了,缓慢而粘稠地流逝,只有每日那罐冰冷刺骨的馊粥和吴嬷嬷那张日益焦躁刻薄的脸,提醒着时间的流动。

  谢阿蛮身上的旧棉坎肩勉强抵御着严寒,但赤足踩在积雪或冻土上时,那股钻心的冷依旧会直冲头顶。她更加沉默,更像一个真正的痴儿,大部分时间蜷缩在角落,或是呆滞地望向某处虚空,只有偶尔转动眼珠,或是在赵宫女低声絮语时几不可察的凝神,才泄露出这具躯壳内并非全然空洞。

  赵宫女因着那次“挡灾”和无声的陪伴,对谢阿蛮的倾诉欲渐强。她像一棵长期干旱濒死的植物,骤然得到一丝微不足道的水汽,便忍不住将深埋地下的、盘根错节的苦楚,向着这个“听不懂”的树洞,一点点释放出来。

  “今儿去领炭,又只给了这么点儿湿柴,拢共也烧不了一刻钟,净是烟。”赵宫女蹲在檐下,就着一点可怜的日光缝补,手指冻得通红僵硬,“那些管事的,眼睛都长在头顶上,看人下菜碟。听说长春宫那边,银骨炭都是一筐一筐地送,生怕冻着贵妃娘娘。”她叹了口气,针脚有些凌乱,“也是,谁让咱们待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呢。”

  谢阿蛮抱膝坐着,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神涣散地盯着地上被自己用石子划出的杂乱线条,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过……”赵宫女缝了几针,又停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秘闻般的语气,“我昨儿去交浆洗的物件,绕路从永巷那边过,听见两个扫撒的婆子躲在背风处嘀咕,说长春宫近来不止夜里不太平,连白天都……邪性。”

  谢阿蛮的指尖,在衣袖掩盖下,轻轻动了一下。

  “说是贵妃娘娘跟前得脸的大宫女,叫……叫翠浓的,前几日不知怎么冲撞了,被拖下去的时候,脸都白了,眼神直勾勾的,嘴里胡说什么‘有影子’、‘跟着她’……后来就没见着人了,许是打发到更苦的地方去了。”赵宫女说着,自己也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左右看看,“还有人说,娘娘寝殿里的安神香,如今点得比熏笼还旺,离着老远都能闻到那股子檀香味,浓得呛人,可娘娘还是睡不安稳,有时半夜惊醒,一身冷汗……”

  安神香……檀香味……浓得呛人。

  谢阿蛮脑海中,吴嬷嬷身上那若有若无的、混合着特殊苦味的檀香气息,与赵宫女口中“浓得呛人”的安神香,骤然重叠。是巧合,还是同源?苏浅雪需要如此大量的、甚至可能“加料”的安神香,仅仅是因为“凤体不安”?

  “更邪乎的是,”赵宫女的声音几不可闻,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其中一个婆子说,她有个同乡在长春宫偏殿做洒扫,有次半夜起夜,迷迷糊糊看见贵妃娘娘小佛堂的窗户纸上,映出个……个女人的影子,不像宫里任何一位主子的打扮,倒像是……像是许多年前宫里时兴过的旧式样,就那么在窗纸上一晃……没了。吓得她病了好几天,也不敢声张。”

  旧式样的女人影子……小佛堂……

  沈青梧的心猛地一沉。许多年前……旧式样……她前世做皇后时,宫中流行过一阵高髻广袖的装扮,尤其是她颇为偏爱的一种流云髻配牡丹缠枝纹的宫装,曾引得后宫纷纷效仿。苏浅雪那时还是婉仪,也曾小心翼翼地学着梳过类似的发式,却总被她说不伦不类……

  难道……苏浅雪心虚至此,产生了与她沈青梧相关的幻觉?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无论哪种,都说明苏浅雪的“病”,根子极深,且与她沈青梧、或者说与四年前的旧事脱不了干系。这“病”,或许正是她谢阿蛮的机会。

  但眼下,她必须先理清静思院内部的暗流。吴嬷嬷背后的“上头”,寻找的“东西”,与李美人密切相关。而李美人的疯癫和小产,恐怕就是那“东西”带来的后果。

  她需要更接近李美人,或者,至少弄清楚那“东西”可能是什么。

  机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

  那日午后,雪暂时停了,天色却依旧阴沉。李美人竟难得地打开了房门,搬了个破旧的杌子坐在门槛内,怀里依旧抱着那件小小的旧襁褓,望着院子里积雪发呆,神情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赵宫女远远看着,没敢靠近,只默默做着自己的事。

  谢阿蛮蜷在往常的角落,手里无意识地捻着几根枯草。忽然,她看到李美人的目光,似乎落在了院子东南角那堆被积雪半掩的瓦砾上,那里曾是一处小花坛的残迹。李美人的眼神起了细微的变化,不再是空洞,而是凝聚起一点浑浊的、强烈的情绪,像是憎恨,又像是恐惧,嘴唇无声地嚅动着。

  谢阿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瓦砾堆并无甚特别,只有几茎枯死的野草顽强地支棱着。但李美人视线的落点,似乎是瓦砾堆后面,那堵布满斑驳苔痕和裂缝的旧墙根部。

  就在此时,吴嬷嬷提着个食盒走了过来,脸色依旧不大好看,脚步却比平日急促。她是来给李美人送饭的——李美人的份例按理比谢阿蛮她们稍好一点,偶尔有些干粮。

  吴嬷嬷将食盒放在李美人门前的石阶上,语气硬邦邦:“李主子,用膳了。”

  李美人像是没听见,依旧死死盯着那墙角。

  吴嬷嬷皱了皱眉,有些不耐,但似乎又强忍着,提高了声音:“李主子!”

  李美人猛地一颤,像是从梦魇中惊醒,霍然转过头,那双因消瘦而显得异常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吴嬷嬷,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一种近乎兽类的敌意。她没去碰食盒,反而将怀里的襁褓抱得更紧,身体向后缩了缩。

  吴嬷嬷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撇了撇嘴,转身欲走。就在这时,李美人忽然嘶声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你……你又来了……是不是……是不是她让你来的?要来拿……拿我的命了?”

  吴嬷嬷脚步一顿,脊背似乎僵硬了一瞬,随即不耐烦道:“李主子又说胡话了!快用膳吧,天冷,凉了伤胃。”说罢,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背影竟有些仓皇。

  李美人盯着吴嬷嬷消失的方向,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眼中的恐惧和恨意交织,嘴里又开始念叨起破碎的句子:“……给了……给了她……还不放过……孩子……我的孩子……锁住了……锁在暗处……谁也找不到……谁也拿不走……”

  锁住了?锁在暗处?谢阿蛮心中一动。难道李美人把那“东西”藏了起来,甚至是锁在了某个地方?所以吴嬷嬷他们才迟迟无法得手?

  她再次看向李美人之前死死盯着的墙角。那里……会有什么吗?

  李美人喃喃了一会儿,情绪似乎又平复了一些,她慢慢伸出手,颤抖着打开食盒。里面是半个冷硬的馒头和一点咸菜。她拿起馒头,却没有吃,而是掰下一小块,小心翼翼地放在襁褓上,仿佛在喂一个看不见的婴儿,脸上露出一种诡异而温柔的微笑,随即又变得哀伤,低声啜泣起来。

  谢阿蛮收回目光,垂下眼帘。李美人的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混乱,但显然,有些记忆刻骨铭心,尤其是关于孩子和那“东西”的。或许,在她相对平静、陷入回忆而非狂乱的时候,可以尝试接触?但这风险极高,一旦刺激到她,后果难料。

  她需要一枚“棋子”,或者一个“契机”。赵宫女或许可以成为传递信息的桥梁,但让她直接去试探李美人,她未必敢,也容易暴露。

  正思忖间,眼角余光瞥见吴嬷嬷又折了回来,手里拿着个扫帚,装作清扫院落积雪的样子,却有意无意地,慢慢朝着李美人之前紧盯的那个墙角挪去。

  谢阿蛮立刻将头埋进臂弯,只露出一只眼睛,透过破旧袖子的缝隙观察。

  吴嬷嬷一边扫,一边偷眼打量那墙角,还用扫帚柄试探性地拨弄了几下墙根的积雪和枯苔,似乎在寻找什么。她的动作很小心,带着明显的心虚,不时飞快地瞟一眼李美人的房门。

  李美人的房门依旧开着,但她似乎沉浸在悲伤中,并未注意外面的动静。

  吴嬷嬷拨弄了一会儿,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脸上露出失望和烦躁的神色。她直起身,假装扫别处,却趁李美人不注意,迅速弯下腰,从墙根某条不起眼的裂缝里,用手指抠出了一小撮深色的、似乎是泥土和某种粉末混合的东西,飞快地用手帕包好,塞进袖中。

  谢阿蛮看得分明。那粉末的颜色……有点像之前她在血迹旁发现的、带有苦檀气味的深褐色粉末,但似乎更干燥一些。

  吴嬷嬷藏好东西,又装模作样扫了几下,便提着扫帚匆匆走了,这次是真的离开了院子。

  谢阿蛮慢慢抬起头。吴嬷嬷果然在找东西,而且已经有所发现——那墙缝里的粉末。那是什么?是李美人藏的?还是无意中洒落的?如果是李美人藏的,她藏这个做什么?如果无意洒落,又是什么东西的残留?

  看来,那墙角确有蹊跷。

  接下来的两天,谢阿蛮格外留意那个角落。她假装玩耍,多次“无意”靠近,用石子或枯枝在附近划拉,甚至“笨拙”地摔倒在墙根。借着这些动作,她仔细观察。墙角裂缝不少,大多布满苔藓和灰尘,但其中一道较深的竖缝,靠近地面的部位,苔藓有被新鲜刮蹭过的痕迹,应该就是吴嬷嬷取粉末的地方。缝隙内部很黑,看不清究竟。

  她还注意到,李美人偶尔出来坐着时,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方向,带着一种混合了恐惧、执拗和某种隐秘关注的复杂情绪。

  这更证实了谢阿蛮的猜测:那里有李美人在意的东西,或许就是吴嬷嬷他们寻找的“东西”的一部分,或者与之相关的线索。

  她必须想办法查看那道裂缝。但白天人多眼杂,吴嬷嬷、赵宫女都可能出现,李美人也可能突然发作。唯有夜深人静时。

  然而,静思院夜里并不安全。李美人有时会夜半哭嚎,吴嬷嬷也可能因为某些勾当夜间出入(比如上次与小太监的会面)。而且,她没有照明之物,漆黑一片,很难进行细致的查探。

  需要光,需要掩护,也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时机在第三天夜里降临。天空积聚了更厚的云层,夜色比往常更加浓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呼啸的寒风掩盖了大多数细微的声响。李美人的房间异常安静,没有传来惯常的呓语或哭泣。赵宫女的小屋也早已熄了动静。整个院子死寂一片,只有风穿过破败门窗的呜咽。

  谢阿蛮悄无声息地从草堆里起身。她身上依旧穿着那件旧坎肩,赤足踩在地上,冰冷刺骨,却让她头脑异常清醒。她白天偷偷积攒了一小把相对干燥的枯草和细枝,用从赵宫女那里“捡来”的、一小段几乎看不出颜色的旧布条松散地捆着,做成一个极简易的、勉强可以引燃照明的火把。火折子是没有的,但她记得灶膛里或许还有未完全熄灭的灰烬中藏着火星——吴嬷嬷偶尔会偷偷用那边一个小破泥炉烧点热水或热食。

  她像一只灵巧的猫,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挪到院子角落那个早已废弃、半塌的灶膛边。伸手探入积满冷灰的灶口,仔细摸索。指尖触到一点极其微弱的、残存的温热。她小心地拨开灰烬,最底下,果然有几点将熄未熄的暗红色炭痕。

  她屏住呼吸,将那一小束枯草细枝的末端,轻轻凑近那点炭痕,缓缓吹气。一次,两次……微弱的火星在枯草上闪烁,明灭不定。终于,一缕极细的青烟升起,随即,“噗”地一声,一小簇昏黄的火苗颤巍巍地亮了起来,照亮了她沾满污迹的脸和沉静如水的眼眸。

  她立刻用手拢住火光,确保它不被风吹灭,也尽可能控制光亮范围。然后,她弓着身,以最快的速度,无声地移动到那堵藏着秘密的墙角。

  火光跳跃,将墙壁凹凸不平的阴影拉得扭曲变形。她蹲下身,凑近那道被刮蹭过的裂缝。裂缝比想象中深,内部潮湿,有苔藓和虫蛀的痕迹。她用一根事先准备好的、稍粗些的枯枝,小心翼翼地伸进去,轻轻拨动。

  除了碎土和苔藓,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她不死心,将火把更靠近些,几乎将脸贴到墙上,眯起眼仔细看。

  在裂缝深处,靠近底部的位置,火光映照下,似乎有一点不同于泥土和苔藓的、微微反光的东西。

  她的心猛地一跳。用枯枝更小心地探入,轻轻拨弄那一点反光物。触感硬硬的,有些滑。她调整角度,一点点将它往外拨。

  终于,那东西从裂缝里滑了出来,落在墙根的积雪上。

  是一小块瓷器碎片。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不规则,但能看出原本是上好的白瓷,上面残留着一点极其纤薄、却颜色鲜亮的釉彩——是正红色,绘着某种缠枝花纹的一角。这红色,即便沾了泥污,在昏黄的火光下,也透出一种刺目的艳丽。

  正红色……缠枝花纹……

  谢阿蛮捏起那片碎瓷,指尖冰凉。这瓷片质地细腻,釉色明亮,绝非冷宫应有之物。这红色,和她之前推断的李美人小产可能涉及的“颜色”征兆,隐隐吻合。而缠枝花纹……她努力回忆,似乎在某些记载宫廷忌讳的秘档里,见过类似的描述,与某些阴损的巫蛊或厌胜之术有关。

  难道,李美人当年小产,真的不是意外,而是有人用了腌臜手段?这碎瓷,是某种法器的残留?李美人将其藏在这里,是为了……留作证据?或是出于恐惧?

  吴嬷嬷取走的粉末,又是什么?是这瓷片上原本沾附的?还是另外的东西?

  她将瓷片紧紧攥在手心,锋利的边缘硌着皮肤。然后,她再次用枯枝在裂缝里仔细探查,除了更多的湿土和苔藓,再无他物。

  看来,关键物品可能已经被李美人转移,或者,这瓷片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重要的线索,证实了她的部分猜测。

  忽然,一阵不同于风啸的、极其轻微的“嘎吱”声,从李美人房间的方向传来,像是有人踩在了老旧地板上。

  谢阿蛮浑身一凛,迅速吹熄了手中微弱的火把,将瓷片塞进怀中最贴身的位置,整个人紧贴在冰冷潮湿的墙角阴影里,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黑暗中,李美人的房门,似乎开了一条缝。一只枯瘦的手扒在门框上,紧接着,是半张隐在黑暗中的脸,一双在夜色里亮得异常的眼睛,正警惕地、直勾勾地望向墙角这个方向。

  谢阿蛮的心跳如擂鼓。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实质,扫过她藏身的阴影。李美人发现了?还是仅仅听到了动静?

  时间仿佛凝固了。寒风卷着雪沫,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良久,那只手缓缓缩了回去,房门重新无声地合拢,仿佛从未打开过。

  谢阿蛮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确认再无动静,才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白气,轻手轻脚地挪回自己的角落。怀中的碎瓷片紧贴着肌肤,冰冷,却像一团小小的火种,点燃了她心底更深沉的寒意与决心。

  李美人果然警觉。这静思院看似死水,实则暗流汹涌。吴嬷嬷在找东西,李美人在藏东西、防东西,而她谢阿蛮,要在这一团乱麻中,找到那根能勒死仇敌的绳索。

  她重新蜷缩进草堆,闭上眼睛。脑海中,碎瓷的红,吴嬷嬷的香,苏浅雪的病,还有李美人那惊恐警惕的眼神,交织缠绕。

  下一步,或许该从吴嬷嬷取走的粉末入手?或者,想办法从赵宫女那里,探听更多关于长春宫、关于苏浅雪病情具体细节的消息?

  夜,在寒风与无声的较量中,缓缓流逝。远处宫墙的轮廓,在浓墨般的夜色里,仿佛蛰伏的巨兽,等待着黎明,或是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