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归乡的观察者(一)-《哑巴姐姐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大巴车在村口的土路旁停下时,已是傍晚。

  王蓉提着行李箱踉跄下车,轮子在坑洼的路面上颠簸,发出更加刺耳的嘎吱声。夕阳正西沉,把整个村庄染成暖金色。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夹杂着母亲唤孩子回家吃饭的悠长喊声。空气里弥漫着柴火烟、牲畜粪便和成熟麦子混合的复杂气味——这是她从小闻到大的味道,但此刻深吸一口,却感到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眩晕。

  她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往家走。而是先把行李箱立稳,从背包里掏出那个小记事本和笔。

  第一天,傍晚6:47,村口。她快速写着,字迹因为手的微微颤抖而有些歪斜,感官冲击:气味复合(烟 粪 麦香),声音层次(狗吠、人声、远处拖拉机),光线角度(西晒,长影子)。与城市不同:没有汽车尾气,没有空调外机声,没有整齐的路灯光。

  这是周文给她的建议:到村里的第一天,先别急着访谈。像个陌生人一样,重新‘发现’这个你自以为熟悉的地方。记下所有细节,哪怕是最普通的。

  她抬起头,目光缓慢地扫过村口那棵老槐树。树还是那棵树,树干上的瘢痕、枝桠的走向、树下那块被坐得光滑的石头,都和她记忆里一模一样。但今天她看到的不仅是老槐树,而是一个公共空间——村里信息的集散地,闲话的生产车间,权力关系的展演舞台。

  几个婶子正坐在树下纳鞋底,看见她,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哟,蓉蓉回来啦!是邻居二婶,声音洪亮,大学生放暑假了!

  嗯,二婶。王蓉走过去,行李箱的轮子在土路上拖出两道浅浅的痕迹。

  瘦了!城里饭不好吃吧?三姑凑过来,眼睛上下打量着她,这衣裳……城里买的?料子看着薄,不经穿。

  王蓉今天特意穿了最朴素的衣服,但显然在村里人眼里,还是城里样。她笑了笑,没接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观察:二婶纳的是千层底,针脚密实,是给外出打工的儿子做的;三姑手里是鞋垫,绣着俗艳的牡丹花,大概是卖给县里旅游点的;另外几个婶子有的在择菜,有的在哄孩子——这些都是日常劳动,但在她现在的视角里,它们成了分析对象:女性的手工劳动如何成为家庭经济的补充?这些劳动如何占据她们的闲暇时间?在公共空间进行这些劳动,是自愿选择还是无奈之举?

  你妈刚才还念叨呢,说你这几天该回来了。二婶说,快回去吧,你妈肯定做好饭了。

  哎。王蓉应着,拖着行李箱继续往家走。但脚步放得很慢,眼睛像摄像机一样记录着沿途的一切:

  路边的水沟里漂着塑料袋和菜叶——环境治理缺失。

  墙上的标语生男生女都一样已经褪色,旁边新刷了外出务工注意安全——政策宣传的更迭。

  一家院门口停着崭新的摩托车,另一家还是老旧的自行车——经济分化的可见痕迹。

  这些景象她看了十几年,从未觉得有什么特别。但现在,每一处细节都在向她说话,都在揭示这个村庄的结构、变迁、矛盾。

  快到家时,她看见母亲李明珍站在院门口。母亲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远远地看着她。夕阳把母亲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王蓉脚下。

  妈。她叫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

  回来了。母亲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动作自然,但王蓉注意到母亲先掂了掂箱子的重量,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大概是在想:这么沉,都装的啥?不实用的东西吧?

  院子里还是老样子。东墙根堆着柴火,西墙边是鸡窝,正房门口的水缸盖着木盖,上面压着半块砖头。一切都和她离家时一样,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了。

  父亲王建国从堂屋出来,手里拿着旱烟袋,看了她一眼:坐车累不累?

  不累。王蓉说。她注意到父亲身上的旧工装沾着泥土,裤脚还有干涸的泥点——应该是刚从地里回来。现在是七月,玉米该锄第二遍草了。

  晚饭在堂屋吃。八仙桌上摆着一盘炒鸡蛋,一盘凉拌黄瓜,一碟咸菜,一盆玉米粥。都是最家常的,但王蓉吃第一口时,眼眶突然一热——这是母亲做的味道,是任何食堂、任何饭店都做不出的味道。

  但她强迫自己抽离出来,观察:

  母亲盛粥时先给父亲盛满,再给她盛,最后给自己盛了小半碗——家庭内部的资源分配秩序。

  父亲吃饭很快,不说话,吃完一碗就递过去,母亲立刻起身给他盛第二碗——沉默的互动模式。

  她自己吃饭时,父母会偶尔看她一眼,但很快移开目光,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大学生女儿自然交谈——教育带来的家庭关系微妙变化。

  学校……都好吧?母亲终于问。

  都好。王蓉说,老师挺照顾的。

  嗯。母亲应了一声,又沉默了。

  这种沉默和她大学宿舍里的沉默不同。宿舍的沉默是各自忙碌的、有选择性的;家里的沉默是习惯性的、代代相传的、几乎成为家庭文化一部分的。姐姐王玲出嫁前,饭桌上也是这样:父亲沉默地吃,母亲沉默地盛饭,孩子们沉默地扒饭,偶尔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我姐……最近回来过吗?王蓉试探地问。

  母亲夹菜的手顿了顿:上个节日来了,送了点菜。没吃饭,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栓柱呢?长高了吧?

  嗯,能满院子跑了。母亲说,就是不爱说话,随你姐。

  这话让王蓉心里一紧。她想起周文说的代际传递——沉默是会遗传的,不是通过基因,是通过教养、通过环境、通过一个沉默的母亲无法教给孩子如何表达。

  吃完饭,王蓉要洗碗,母亲摆摆手:你去歇着吧,坐一天车了。

  但她坚持洗了。站在灶间的水槽前,拧开那根用胶布缠了又缠的水管,水流很小,带着铁锈的红色。她洗得很慢,观察着这个她再熟悉不过的空间:

  灶台上的油污积累了多厚,就能看出母亲有多久没彻底打扫——不是懒,是没时间。

  碗柜里缺口的碗还在用,母亲说过还能用就别扔——节俭的经济理性。

  窗台上那盆仙人掌是她上初中时种的,居然还活着,只是干瘦了许多——时间流逝的见证。

  洗完碗,天已经全黑了。村里没有路灯,只有各家窗户透出的昏黄光晕。王蓉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抬头看天。

  银河横过天际,星星密密麻麻,比城市里看到的亮得多,也近得多。她想起小时候和姐姐一起躺在这里数星星,姐姐会指着最亮的那颗说那是北极星,迷路了就找它。那时候她觉得星星是神秘的、美丽的;现在她知道,星星是光年之外的恒星,它们的亮度和距离可以用公式计算。

  知识改变了她的观看方式。这让她获得了一种力量,也让她失去了一种天真。

  母亲也搬了个凳子出来,坐在她旁边。两人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远处传来电视剧的声音——谁家在看《还珠格格》,已经放了很多遍了,但村里人还是爱看。

  妈,王蓉轻声说,我这次回来……想写点东西。

  嗯。母亲应了一声,没问些什么。

  可能会找婶子大娘们聊聊天,了解了解大家的日子。

  母亲转过头,在夜色中看着她:你打算怎么聊?

  这个问题很具体,让王蓉不得不认真回答:就从最平常的开始。问问一天怎么过的,家里地里都有啥活,孩子咋样……就像拉家常。

  她们要是问你问这干啥,你咋说?

  我就说……学校要写个作业,了解农村生活。或者说,我想记住咱村是啥样的,怕以后忘了。这是王蓉想好的说辞,半真半假,最容易被接受。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你二婶嘴快,啥都说。三姑心眼多,说话留三分。你四奶奶耳朵背,你得大声喊。你春梅姐刚生了二胎,正累着呢,别去烦她……

  她一一说着村里女人的特点,谁好说话,谁难相处,谁家有啥忌讳。王蓉认真听着,心里涌起一阵感动——母亲虽然质疑她的研究有啥用,但还是在用她的方式支持她,帮她避开可能的陷阱。

  你姐那边……母亲顿了顿,你先别急着去。等过几天,我去看看,探探口风再说。

  好。王蓉点头。

  夜深了,风凉了。母亲起身:睡吧,炕给你烧好了。

  王蓉回到自己那间小屋。房间和她离开时几乎没变:一张旧书桌,一个掉漆的衣柜,一张木板床,墙上还贴着她高中时得的奖状。但这次回来,她带了一个行李箱的书,一台相机,一支录音笔,还有一整套观察和分析的工具。

  她打开行李箱,先把那袋土拿出来,放在书桌上。碎布袋在煤油灯的光晕里显得格外朴素。

  然后她拿出田野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煤油灯的光跳动不定,在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她写道:

  第一天结束。村庄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景象,陌生的是视角。

  发现:家庭晚餐是观察权力关系的微观场景。父亲的沉默、母亲的操劳、我的可人感,都揭示着性别与代际的秩序。

  母亲的支持是隐性的:通过提供‘谁好说话谁难缠’的实用信息,帮我进入田野。

  明天计划:从最不敏感的活动开始——去老槐树下,听闲话,观察公共空间的互动模式。

  提醒自己:保持观察者的敏锐,但也要保持女儿的温情。不被理论异化,也不被情感吞没。

  写完后,她吹灭煤油灯。

  黑暗瞬间笼罩房间。但窗外的星光很亮,透过窗户纸,在地上投下朦胧的光斑。远处有蛙鸣,有虫叫,有偶尔的犬吠。这些声音构成了一种深厚的、属于乡村夜晚的寂静。

  王蓉躺在床上,听着这些声音,忽然想起大学宿舍窗外的声音——汽车声、空调外机声、远处酒吧的音乐声。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寂静:一种是充盈的、有生命力的寂静;一种是空洞的、被机器填满的寂静。

  而她,躺在这两种寂静之间,试图用其中一种的语言,去理解另一种的沉默。

  夜更深了。她闭上眼睛,在入睡前最后的清醒里,仿佛看见姐姐王玲也正躺在某个房间里,听着同样的蛙鸣和犬吠,度过又一个沉默的夜晚。

  而她这次回来,就是要学习听懂这沉默。

  不是用妹妹的心去心疼,而是用研究者的眼去观察,用书写者的手去记录,用一个从这片土地走出又回到这片土地的女儿的全部真诚,去尝试理解。

  窗外的银河缓缓移动。那些星星已经这样照耀了千万年,照耀过祖母的青春,照耀过母亲的劳作,照耀过姐姐的沉默,现在,照耀着她这个试图用知识照亮沉默的后来者。

  这条路很长,很难。但至少,她回来了。至少,她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