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门庭若市与“刺头”驾到-《理尽天下》

  公开讲论后的西山清风观,彻底告别了往日的清寂。

  第一天,来看热闹的百姓和匠人还没散尽,山道上就又出现了新的人流。这回,穿着长衫、背着书箱的年轻人占了主流,间或夹杂着几顶青呢小轿和骑着驴马、仆从跟随的富家子弟。人人脸上都带着好奇、审视、或跃跃欲试的神情,目标明确地朝着那座如今在京城已颇有些“妖异”名声的破道观而来。

  “山长!山长!又有人来了!这回看着像读书人!”苏婉清负责临时接待(兼门房登记),一早上嗓子都快喊哑了,手里的炭笔和小本子就没停过。她面前摆着一张破桌子,上面放着“格致书院访客登记簿”,旁边还立了块牌子,写着林知理新定的规矩:

  【一、欲旁听者,需通过基础观察与逻辑测试。

  二、测试不过,可于山下茶棚自便,茶水免费。

  三、不得喧哗,不得损坏器物,否则后果自负。(旁边画了根简笔金箍棒,威慑力十足)】

  墨十七和赵琰被临时抽调,在院子里维持秩序(主要是防止有人乱碰他们的宝贝仪器),忙得满头大汗。马代码则躲在后院,一边调试他的新玩意——一个据说能测“环境情绪波动”的失败品(目前主要功能是天气冷了就乱叫),一边哀叹:“完了完了,清净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这下真成动物园了!”

  孙悟空倒是很开心,他觉得人多热闹。他不用看门了(现在来访者太多,看不过来),改成在观星台顶上打坐,美其名曰“镇观”,实则兴趣盎然地俯视着下面形形色色的人,时不时点评两句:“嘿!那个穿绿袍的小子,走路像螃蟹!”“哟!那几个穷书生,鞋底都快磨穿了还来,有点骨气!”

  林知理站在观星台边,看着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平静。这局面在她预料之中。讲论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涟漪总会扩散。来的人鱼龙混杂,有真心求学的,有来看稀奇的,有来挑刺的,也有奉命来打探虚实的。

  “排好队!一个一个来!”苏婉清努力板着小脸,维持秩序,“姓名,籍贯,来意,先说清楚!”

  登记簿上的名字很快变得五花八门。

  有“清河县寒生李墨,慕实学之名而来”的诚恳书生,穿着浆洗发白的衣衫,眼神却明亮。

  有“太学生王仁,奉学谕之命前来交流请教”的官方代表,态度谦恭,眼神却四处打量。

  有“匠户刘大锤之子刘小锤,想学算屋架”的朴实少年,手上有厚茧,说话瓮声瓮气。

  也有“城南赵氏粮行少东赵四,闲来无事瞧瞧”的纨绔子弟,摇着折扇,身后跟着俩小厮,一副看戏的模样。

  苏婉清根据林知理的指示,对每位登记的人,都随机问两个简单问题作为“初筛”:

  “若你见一树影于地面长三丈,同时有一竿高五尺影长一尺,问树高几何?”(简单相似三角形)

  或者:“一屋有门常自开合,无人推动,可能为何?”(开放性观察推理)

  问题不难,但能快速筛掉纯粹凑热闹或毫无基础逻辑的人。不少人抓耳挠腮,答不上来,只好悻悻然去山下免费茶棚,倒也无人闹事——毕竟台顶上那尊“猴神”正目光炯炯地看着呢。

  然而,当队伍轮到两个特别的人物时,气氛变得有些不同。

  第一个,是个看起来约莫十八九岁的年轻人。 穿着一身料子极好、但款式故意做旧甚至撕破几个口子的云纹锦袍,腰间挂着的不是玉佩,而是一个精巧的铜制小齿轮模型。他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绾着,几缕不羁地垂在额前,面容俊朗,嘴角天然上扬,带着一副玩世不恭的笑意。身后没跟仆从,独自一人。

  “姓名?”苏婉清按例询问。

  “谢无忧。”年轻人声音清越,带着点懒洋洋的调子。

  “籍贯?”

  “京城谢家。家父谢阁老……哦,就是跟徐阁老不太对付的那个谢阁老。”他毫不在意地自报家门,引起周围一阵低呼。谢阁老虽是清流,但属于较为开明务实的一派,与徐阁老政见素来不合。

  “来意?”

  “听闻此地有趣,特来瞧瞧。”谢无忧折扇一收,指了指苏婉清面前的问题牌,“就这题?太简单。树高十五丈。至于门自开合,无非是气流、热胀冷缩、或者……有什么小动物捣蛋?没劲。”

  他答得飞快,且带着一股“这题目侮辱我智商”的嫌弃感。苏婉清被他这态度弄得有点气,但人家答对了,只好在登记簿上记下,然后指了指旁边:“去那边等着,稍后统一测试。”

  谢无忧却不急着走,反而凑近看了看苏婉清记录的表格,挑眉:“哟,这表格制得不错,分类清晰。就是这炭笔字嘛……有待加强。”说完,不等苏婉清发作,便溜溜达达走到一旁,好奇地打量着墨十七的水力纺车模型,嘴里还嘀咕:“传动比似乎还能优化……”

  第二个,是个看起来年纪更小、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 穿着打满补丁但洗得干净的粗布衣,身形瘦削,皮肤黝黑,背着一个巨大的、看起来比他本人还重的旧包袱。他低着头,走到桌前,声音很低:“石……石磊。没有籍贯,流浪过来的。听说这里能学真本事,管饭就行。”

  他话少,却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当苏婉清问出相似三角形问题时,石磊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地上捡起几根枯枝,又向苏婉清借了炭笔,在桌面上快速画出一个简图,标出已知数据,然后通过比例心算,给出了正确答案。过程沉默却清晰。

  轮到开放性问题时,他抬起头,黑亮的眼睛看着苏婉清:“门自开合……可能是铰链锈蚀不匀,也可能是地面不平,或者……有人在门轴里加了不均匀的配重,故意为之。”他的答案比谢无忧更具体,甚至带点工程思维的痕迹。

  苏婉清有些惊讶,记下他的名字,也指向等候区。

  石磊默默走过去,找了一个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下,将那个沉重的大包袱小心地放在脚边,然后就开始观察院子里的一切——尤其是那些机械装置和工具,眼神专注得像是在拆卸它们。

  一个时辰后,初筛完毕。约有三四十人通过了简单问答,被允许进入观内,在指定的区域等候进一步的“测试”。

  林知理走下观星台。她没有长篇大论,只是让墨十七搬来几样东西:一堆形状不规则的石块,几截长短不一的木棍,一把简陋的尺,一条细绳,还有一盆水。

  “今日测试只有一题。”林知理声音平静,“利用你们面前能用的任何东西(包括但不限于这些),设计一个方法,尽可能精确地测量出观星台的高度。不要求立刻给出数字,但要清晰说明你的思路和步骤。限时半个时辰。可以独自完成,也可找人合作。现在开始。”

  题目一出,等候区顿时一片哗然。

  测观星台高?这玩意儿有五六丈呢!没梯子没专业工具怎么测?

  有人立刻试图用影子比例法,但需要知道太阳高度角,现在接近正午,影子很短,不易测量。有人想用木棍叠加法,但误差太大。还有人抓耳挠腮,毫无头绪。

  谢无忧几乎在题目出的瞬间就笑了,他折扇敲着手心,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左右看了看,然后径直走向正在角落对着观星台比划手指、嘴里念念有词计算着什么的赵琰。

  “嘿,兄弟,”谢无忧拍了拍赵琰的肩膀(把赵琰吓了一跳),“看你这样子,懂天文测角?合作如何?我负责搞定地面距离和比例计算。”

  赵琰有些畏缩,但看着谢无忧眼中并无恶意,只有跃跃欲试的兴奋,又看了看那高耸的观星台,对于精确测量高度的渴望压过了胆怯,轻轻点了点头。

  另一边,石磊默默地从自己那个大包袱里,掏出了一堆让人目瞪口呆的东西:一个自制的、带有刻度和重锤的简易量角器(好像是用破罗盘和木片改的),一小卷细细的麻绳,几个小铅坠,甚至还有一小块磨得光滑的琉璃片。他没有找人合作,而是独自走到观星台基座下,开始用麻绳和铅坠确定垂直线,然后用他的量角器尝试测量顶部某个固定点的仰角……

  墨十七和苏婉清在一旁监督,看到石磊那套行头,眼睛都直了。这家伙……是个移动工具箱啊!

  其他考生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方法笨拙但可行,有的异想天开却漏洞百出。庭院里顿时热闹起来,争论声、计算声、还有不小心碰倒水盆的惊叫声此起彼伏。

  林知理静静地看着。她看的不是答案,而是过程——观察能力、逻辑思维、动手意愿、合作精神,甚至是面对困难时的态度。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林知理叫停。

  只有寥寥几组或几个人给出了相对完整清晰的方案。谢无忧和赵琰的组合,利用相似三角形和赵琰估算的太阳高度角(虽然误差不小),给出了一个计算过程。石磊则给出了基于仰角测量和基线长度的详细步骤图,虽然他的测量工具精度有限,但思路极其严谨。

  林知理没有当场宣布谁去谁留,只是让苏婉清记录下各人的方案要点。

  “今日便到这里。”她说道,“通过者,三日后会收到通知,可来书院旁听。未通过者,山下茶棚依旧免费。”

  人群散去,有兴奋的,有沮丧的,有不忿的。

  谢无忧临走前,还特意跑到林知理面前,笑嘻嘻地问:“山长,我那法子,能排第几?”

  林知理看了他一眼:“思路尚可,合作可取。但过于依赖估算,且未考虑大气折射对光线的影响。”

  谢无忧一愣,随即眼睛更亮了:“大气折射?有意思!那我三天后再来!”说完,哼着小调走了。

  石磊则默默收拾好他的百宝囊,对林知理鞠了一躬,什么也没问,转身离去,背影瘦削却挺直。

  看着散去的人群,马代码凑过来,小声道:“山长,那个谢无忧,一看就是个麻烦精,世家纨绔,满身反骨。那个石磊,来历不明,一身古怪。真要把他们收进来?”

  林知理望着山道尽头,那里,谢无忧正拦着一个垂头丧气离开的书生,似乎在讨论刚才的测量方法哪里可以改进;而石磊则蹲在路边,对着自己的量角器发呆,手里拿着炭笔在石板上画着什么。

  “麻烦精,或许能撞破陈规。”林知理轻声道,“来历不明,可能藏着惊人的天赋。书院的大门,本就该向所有可能性的种子敞开。”

  她转身走回观中,声音随风飘散:

  “至于能不能在这里生根发芽,就看他们自己,也看我们这片土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