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北上草原-《阴山血咒:玄甲冥约》

  誓言那点子回音,好像还在石头缝里赖着没散干净。

  罗成摊开手。

  掌心那方镇龙玺,温吞吞的白光,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转了向——不再均匀地铺开,而是拧成了一束,像冬天嘴里呵出的白气,执拗地,直挺挺地,指向正北。

  不是阴山那个方向。

  是更北。

  北得有点吓人。

  阿晴蹲在地上,捡了根枯树枝,在尘土里划拉。线条歪歪扭扭,勉强能看出是条弯弯的大河,拐了个几字形的硬弯。树枝的尖儿,戳在几字形顶端那个位置,用力,戳出个小坑。

  “狼居胥山。”

  她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血色,眼睛在昏暗里显得特别大。

  “突厥人的圣山。萨满巫术的老窝。格尔泰那身鬼本事……根儿就在那儿。”

  树枝在小坑里又拧了拧。

  “也是当年……冠军侯封禅祭天的地方。”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顿了顿。

  燕一坐在旁边一块石头上,正擦刀。

  一块不知从哪弄来的破皮子,沾了点水,一下,一下,蹭着刀面。动作机械,力道却沉。刀面映出他半张脸,还有那双猩红的眼睛,里头没什么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血色。

  几个时辰前还差一点就要炸开的那些燕云骑,这会儿正默默地收拾东西。

  检查马鞍的皮带有没有磨损,把散开的行装重新捆紧,给水囊灌满前一天夜里接的、带着土腥味的雨水。

  不是好了。

  是另一种状态。

  像一堆摔碎了的瓷片子,被一双蛮横的手硬捏起来,用浆糊草草黏在一块。看着还是个碗的形状,可裂缝都在里头,密密麻麻,碰一下就要散架。

  燕九蹲在洞口,背对着所有人。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铁手套的指尖缝隙里,还塞着黑红色的东西——是之前刮玄甲时,指甲劈了,渗进去的血,混着铁锈,已经干了。

  他肩膀忽然抽了一下。

  不受控制地。

  隔一会儿,又抽一下。

  像有什么东西,钻在他脊梁骨里,时不时就啃一口。

  阿晴把地上的地图用脚抹平了,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王庭守得跟铁桶似的。”她说,声音有点紧,“光穿过敕勒川那片草场,顺利的话,也得三天。”

  她顿了顿,看向罗成。

  “而且……草原上最近,不太平。”

  罗成正把骨匕往靴筒侧面的皮鞘里插,闻言动作停了停。

  “怎么个不太平?”

  阿晴看着他,嘴唇抿了抿,吐出两个字:

  “吃人。”

  第七天。傍晚。

  草长得不对劲。

  本该是盛夏,敕勒川这片野草该蹿到人腰那么高,绿得发黑,风一过,哗啦啦像海。可现在,草是蔫的,黄不黄,绿不绿,稀稀拉拉趴在地上,露出底下干裂的土皮子。

  一条河,也快干了。河床中间只剩一线浑浊的水,慢吞吞地流,两边是大片灰白色的、晒裂的淤泥。

  他们就在这河边,撞见了“不太平”。

  不是预想中的突厥游骑。

  是一群牧民。七八个人,有男有女,穿着破烂的皮袍子,脏得看不出本色。他们围着一堆不大的篝火,火苗有气无力地舔着一口黑乎乎的铁锅。

  锅里头煮着东西,咕嘟咕嘟冒泡。汤是浑浊的灰黄色,面上浮着几截白森森的骨头,形状有点怪,不像牛羊的。

  听到马蹄声,那群人动作一致地,缓缓转过头来。

  眼神是直的。

  眼珠子浑浑浊浊,泛着一层不正常的黄,像蒙了层脓。嘴角咧着,拖出亮晶晶的口涎,一直滴到胸口。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破风箱,又像野兽护食时的低吼。

  罗成心里咯噔一下。

  这模样,太熟了。

  跟阴山底下,那个被污染村子里的人,一模一样。

  “退后!”他勒住马缰,厉声喝道。

  晚了。

  离队伍侧翼最近的两个“牧民”,突然动了!

  不是站起来,是四肢着地,像狗,像狼,手脚并用地往前一窜——速度快得吓人,直扑向马队边缘一个燕云骑!

  那骑士状态本来就不太好,骑在马上,眼神有些涣散,握着缰绳的手松松垮垮。

  “吼——!”

  野兽般的低吼近在咫尺!腥臭的风扑到脸上!

  到底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身体比脑子快。那骑士猛地一激灵,几乎本能地,反手就抽刀!

  刀光雪亮,迎着扑来的黑影斩去!

  可就在刀刃即将碰到对方脖子的前一刹那——

  他看清了。

  那张污秽不堪、沾满泥垢和口水的脸底下,轮廓还很年轻。甚至能看到嘴角细软的绒毛。

  是个孩子。

  最多十五六岁。

  握刀的手,几不可察地僵了那么一瞬。

  就这一瞬。

  “噗嗤!”

  少年牧民张开的嘴里,牙齿又黄又黑,却异常尖利,一口狠狠咬在骑士抬起来格挡的左手护腕上!

  皮革被穿透的声音,闷闷的。

  紧接着,是“嗤”的一声轻响——黑色的、粘稠的血,从咬破的伤口和对方崩断的牙齿缝里,同时迸溅出来!

  “找死!”

  燕一的刀到了。

  没有花哨,就是一道乌沉沉的弧线,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

  “咔嚓!”“咔嚓!”

  两颗头颅,几乎同时飞起。脸上还凝固着那种野兽般的狰狞,眼睛里的黄浊却迅速黯淡下去。

  无头的尸体晃了晃,扑倒在地。

  篝火边,铁锅被打翻了。里面滚烫浑浊的汤泼出来,浇在火堆上。

  “嗤啦——!”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肉焦糊和某种脏器腥臊的恶臭,猛地炸开,弥漫在傍晚的空气里。

  剩下的几个“牧民”像是受惊的兽群,发出一阵含糊的嚎叫,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跌跌撞撞,眨眼就消失在暮色四合的草原深处。

  只留下翻滚的铁锅,将熄的篝火,和地上那两具还在微微抽搐的无头尸体。

  罗成已经翻身下马,几步冲到受伤的骑士跟前。

  “手!抬手!”

  那骑士咬着牙,把左臂抬起来。护腕被咬穿的地方,皮革翻卷,底下皮肉翻开,伤口不深,但颜色不对。

  不是正常的鲜红。

  是黑的。

  边缘已经开始溃烂,流出的血也是粘稠的黑褐色。更骇人的是,皮肤底下,正以伤口为中心,蔓延出细密的、蛛网一样的黑色丝线!像有活物在皮肉里钻!

  和之前在洛阳,那些影卫尸体里爬出来的黑虫,感觉同源。

  但更暴躁,更……新鲜。

  罗成一把抓过挂在马鞍旁的镇龙玺,将白光对准伤口。

  “滋滋……”

  白光与黑线接触的地方,竟冒起一丝丝极淡的黑烟。黑线蔓延的速度,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但……没有停止。

  只是被勉强遏制住了。

  像洪水遇到了堤坝,还在不断冲击。

  阿晴跟了过来,看到那伤口和黑线,脸白得跟纸一样,声音直发颤:

  “王庭的污染……已经……已经扩散到这么远的地方了?这些牧民……敕勒川离王庭还隔着几百里啊……”

  罗成没说话。

  他扯下自己一截相对干净的里衣下摆,撕成布条,蘸了点水囊里所剩不多的清水,快速清理了一下伤口周围,然后用力把布条缠上去,扎紧。

  动作很快,但指尖有些凉。

  他做完这些,才直起身。

  抬头。

  望向北方。

  草原的地平线,在暮色里本该是一条柔和的、深灰色的弧线。

  可此刻,在那弧线的尽头,天空与大地交界的地方,却隐隐透着一线暗红。

  不像是晚霞。

  晚霞会褪色,会流动。

  那一线红,是凝固的,僵死的。像一道永远结不了痂、一直在渗脓血的疮口,烙在天边。

  “上马。”

  罗成的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他翻身上鞍,怀里的镇龙玺贴着胸口,传来一阵阵突突的跳动感,越来越急,越来越重。

  不是警示。

  是……共鸣。

  仿佛遥远的地方,有什么同源的东西,正在从漫长的沉睡中,痛苦地、挣扎着,醒来。

  燕一什么也没问,只是抬手,放在嘴边,吹出一声短促尖利的口哨。

  “唳——!”

  像夜枭的啼叫。

  分散在河滩四周的燕云骑,如同收到指令的黑色幽灵,迅速聚拢,翻身上马。

  马队没有立刻狂奔,而是调整了一下阵型。受伤的骑士被护在了中间。燕一在前,燕七在侧翼,罗成和阿晴稍微靠后。

  然后,燕一马鞭虚空一抽。

  “驾!”

  十八骑,如同一根淬过火的黑色楔子,沉默地,决绝地,扎进了前方越来越浓、越来越冷的夜色里。

  马蹄声被松软的泥土吸收,闷闷的,很快远去。

  河滩边,重新安静下来。

  只有那堆将熄未熄的篝火,偶尔爆出一两点火星。

  火光照着不远处那两具无头的尸体。

  其中一具,面朝下趴着。

  突然。

  它的一根手指——那沾满泥污和血痂、已经僵硬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指甲抠进了潮湿的泥土里。

  狼居胥山,还在三百里外。

  夜还很长。

  但有些界限,从第一个被咬穿的护腕开始,就已经彻底模糊了。

  猎手,还是猎物?

  谁说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