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跛脚的追魂钉-《从睢阳突围到再造大唐》

  旭日初升,金色的光芒艰难地刺破铅灰色的云层,为符离集盐沼边缘这片死寂的土地镀上一层微薄的暖意。

  然而,这暖意丝毫无法驱散林昭骨髓深处的寒冷。

  湿透的战袍紧紧贴在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白色的雾气,仿佛要将肺腑中的最后一丝热量也一并呼出。

  他怀中的襁褓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的呢喃。

  林昭低头,看着苏晚那张只有他巴掌大的小脸。

  暴雨和颠簸让她受了惊吓,小小的眉头紧锁着,睡得极不安稳。

  他收紧手臂,用自己尚存的体温,为这个脆弱的新生命筑起一道微不足道的屏障。

  脚下的盐碱地泥泞不堪,每一步都深陷下去,又费力地拔出。

  林昭的眼神却始终锐利如鹰,扫视着周围荒芜的地形。

  终于,他在一处低矮的断崖下,发现了一个向内凹陷的岩穴。

  那里背风,地势也相对干燥。

  他快步走过去,将苏晚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铺着干草的平整岩石上。

  婴儿被他用破旧的袍子内衬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小脸。

  晨光恰好斜照进来,落在她紧闭的眼角,那颗殷红的朱砂痣,宛如一滴尚未干涸的血珠,在清冷的光线下透着一股妖异的美。

  林昭的目光只停留了片刻,便转向了自己唯一的财产——那匹在乱军中夺来的战马,如今只剩下一副残破的马鞍。

  他抽出腰间的短刃,动作麻利地割下一大块坚韧的鞍革。

  火折子吹了数次才艰难点燃,他将皮革凑在微弱的火苗上,耐心地烘烤着。

  焦糊的气味很快弥漫在小小的岩穴中,虽然难闻,却也带来了一丝烟火的人气。

  就在这时,干草堆里的苏晚忽然轻咳了两声,细弱的声音像小猫的爪子,轻轻挠在林昭紧绷的心弦上。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凝视着女婴。

  这张脸上,依稀能看到某个人的影子,那个将她托付给自己,自己却没能救下的人。

  他从怀中摸索了片刻,取出一截被体温捂热的炭笔。

  这是那个临死前将苏晚塞给他的哑巴老妪留下的唯一东西。

  林昭转身,面对着岩穴内侧相对平滑的石壁,一笔一划,沉默而坚定地写下五个字——莫信穿甲者。

  这五个字,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每一个笔画都深深刻入石壁,也烙在他的心底。

  这是他从尸山血海中用无数同袍的性命换来的教训,是他此行南下的唯一戒律。

  写完字,他感觉体内的力量恢复了一些。

  正准备起身去探查周围是否有更安全的路径,一股极其微弱的异样气味,却逆着风,钻入了他的鼻腔。

  雨后的山野,本该是泥土与草木混合的清新气息。

  但这股味道……却带着一丝腐烂的腥臭,极淡,却像一根无形的毒针,直刺入脑。

  林昭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想起了昨夜,那个代号“阿七”的追兵,那个在鹰巢边被他一箭射穿眼眶的怪物!

  他记得清清楚楚,阿七在扑向自己时,半边脸上溃烂的肌肉正不断滴下脓水,那股味道,与现在这丝若有若无的腐腥一模一样!

  此人嗅觉异于常人,能凭血腥味追踪百里,号称“血犬”。

  昨夜混战,自己身上沾染的血迹绝不止一处。

  他没死!

  而且追上来了!

  林昭的心脏猛地一沉,但多年的战场生涯让他没有丝毫慌乱。

  他迅速扫视四周,大脑在瞬间完成了战场的推演。

  左侧,是他们刚刚下来的断崖,崖壁上还留有老鹰筑巢的痕迹;右侧,是一条因暴雨而改道的溪流,浑浊的溪水冲垮了河岸,露出大片松软湿滑的淤泥。

  一个计划在他脑中飞速成形。

  他不再犹豫,一个箭步回到苏晚身边,将她抱起,送入岩穴最深处的缝隙里。

  他又找来许多枯枝败叶,小心地将缝隙口伪装起来,从外面看,只是一堆寻常的杂物。

  做完这一切,他撕下自己战袍上血污最重的一角,快步冲到溪边,将布条系在了一株被溪水冲刷得歪倒的柳树枝上。

  马血的腥气混着人血的味道,在潮湿的空气里,成了一个无比醒目的路标。

  布置好诱饵,林昭转身攀上左侧的断崖。

  他没有选择平坦的路线,而是特意挑了一条布满碎石、看似可以落脚的陡峭石径。

  他从怀里掏出那柄削铁如泥的短刃,三两下削了根坚硬的木枝,用它将崖顶鹰巢残存的支架撬得更加松动,又将几块脸盆大小的巨石推到巢穴边缘,摇摇欲坠。

  随后,他滑下断崖,从溪流底部捞起大把滑腻的青苔,均匀而隐蔽地铺在他刚才选定的那条攀爬石径上。

  他知道阿七只剩一只眼睛,追踪时必然会仰头搜寻高处的踪迹,视野受限。

  只要他踏上这条路,脚下的湿滑青苔就是索命的无常。

  最后的准备,也是最屈辱的一步。

  他退回岩穴外围,解开裤腰,用尿液混合着地上的烂泥,涂抹在自己和苏晚藏身处的周围。

  这股骚臭秽气,是战场上斥候用来掩盖人体气味的土法,虽然恶心,却极其有效。

  睢阳围城时,他们就是靠这个,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藏匿了三天三夜。

  一切准备就绪,林-昭如同一头潜伏的猎豹,悄无声息地退回岩穴外的阴影中,与岩石融为一体,只留下一双冰冷的眼睛,死死盯着溪流的下游。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空气仿佛凝固了。

  未及半个时辰,一阵令人牙酸的拖行声由远及近。

  阿七的身影出现在了林昭的视野中。

  他果然没死,只是样子比昨夜更加凄惨。

  左眼眶是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半边脸颊完全溃烂,露出森森白骨。

  他拄着一把长刀,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每走一步,都在泥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拖痕。

  他的鼻翼剧烈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正是在辨别空气中的气味。

  他果然循着血味,径直走到了那棵歪脖子柳树下。

  当他看到那块染血的布条时,溃烂的脸上挤出一个狰狞的狂笑:“跑……跑啊!一个带伤的小兵,还带着个累赘,我看你能跑到哪儿去!”

  他毫不怀疑,沿着溪流向上,便是猎物的藏身之处。

  他踏着溪边的淤泥,很快便发现了那条通往崖顶的石径。

  他抬头望了一眼崖顶,似乎想确认猎物是否躲在上面。

  就在他仰头的一瞬间,他的右脚踏上了一块覆盖着青苔的岩石。

  “滑!”

  阿七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便重心不稳,脚下一滑,仰面朝天重重摔倒在地。

  泥浆溅了他一身,手中的长刀也脱手飞出。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然而,还没等他撑起上半身,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轰响!

  是林昭!

  他算准了时机,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几块预先松动的巨石猛地推下断崖!

  巨石裹挟着风声,如陨星坠落,不偏不倚,正中阿七的胸膛!

  “噗——”

  阿七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胸骨塌陷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在泥地里像一只被碾碎的甲虫,疯狂地翻滚挣扎,口中发出不成调的嘶吼。

  林昭的身影如鬼魅般从断崖上一跃而下,双脚稳稳地落在泥泞之中。

  他没有给阿七任何喘息的机会,一个箭步上前,手中的短刃化作一道寒光,精准地刺入阿七挣扎中露出的右肩胛骨,刀尖穿透皮肉,深深地钉入了下方的淤泥里!

  “啊——!”

  阿七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彻底动弹不得。

  他仅剩的独眼怨毒地瞪着林昭,嘶哑地吼道:“你……你不该……不该带着那个娃……她是累赘!你活不……”

  话未说完,林昭冰冷的脸庞已经凑到他面前,那双眸子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

  “你靠吃同类的血肉活命,”他的声音很轻,却比冬日的寒风更加刺骨,“也配说谁是累赘?”

  话音落,刃光起。

  林昭抽出短刃,反手一划,干脆利落地割开了阿七腰间的皮囊。

  半块啃得乱七八糟的干饼和一枚黑色的铁牌掉了出来。

  铁牌入手冰凉,背面用古篆刻着一个“七”字,正面则是一条狰狞的黑色脊骨图腾——黑脊帮的身份牌。

  林昭将铁牌和干饼收入怀中,最后看了一眼气绝的阿七,眼神没有丝毫波澜。

  他缓缓站起身,回头望向岩穴的方向。

  在那片被枯枝遮掩的缝隙里,苏晚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她没有哭闹,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正安静地望着洞口,仿佛一直在等待他的归来。

  林昭的心,在那一刻微微一颤。

  他走到溪边,任由冰冷的溪水冲刷掉短刃上的血污。

  他握着那枚刻着“七”字的铁牌,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阿七,你追错了人。”他对着脚下奔流的溪水低声说道,“我不是逃兵,我是来收账的。”

  说完,他转身走回岩穴,将苏晚重新抱入怀中。

  这一次,婴儿的小手抓住了他的衣襟,不再放开。

  林昭抱着她,踏着已经升高的晨光,继续向南而行。

  身后的溪水冲刷着血迹与泥泞,将一切痕迹抹去,仿佛天道无情,正在洗净这片土地上的尘埃。

  他必须尽快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黑脊帮的人,不会只有一个“阿七”。

  又走了不知多久,地势渐渐平缓,脚下的盐碱地变成了肥沃的黑土。

  空气中的湿气越来越重,还夹杂着一股磅礴的水腥气。

  林昭知道,他快要走到那条横贯中原的大河——汴水了。

  怀里的苏晚开始不安地哼唧那半块干饼,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他需要找到人烟,找到能换取食物的地方。

  当他最终翻过一道低矮的土坡,视线豁然开朗。

  一条望不到边际的黄色巨龙,正咆哮着、翻滚着,横陈在他的面前。

  暴雨之后,汴水的水位暴涨,浑浊的浪涛拍打着河岸,发出沉闷的轰鸣。

  河岸两边,再无半点桥梁的影子,旧日的渡口早已被洪水淹没。

  这滔滔汴水,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林昭抱着苏晚,站在被水汽浸润的河岸上,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前有大河拦路,后有追兵将至。

  他和这个婴儿的生路,究竟在何方?

  他的目光如鹰隼,一寸寸地扫过浑浊的河岸,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藏着生机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