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有点倒霉(1)-《他即是帝国》

  普拉秋斯进入这个空间时,他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但首先感受到的是绝对的寂静。

  他在反复眨眼,没有木床的吱呀声,没有窗外街道的喧闹,甚至没有自己的心跳,他呆呆站在一片纯白的虚无里,两滴晶莹的泪珠在他眼前不远缓缓漂浮,慢慢交融汇合成一起,清晰可见。

  他自己也仿佛是和这两滴泪珠一样悬浮在这片未知之境,他看向自己的手,发现皮肤泛着珍珠的冷光,它在被这片空白同化。

  没有地板,没有天花板,也没有上下左右的概念,这片纯白向四面八方无限延伸,像被漂洗过度的画布。

  “这里……”声音刚出口就被吞噬,他尝试迈了一步,却像在糖浆中移动。

  很快一切归于沉寂,窒息般的恐惧细雨大雾一样将他围困住了。

  视线中间的一片白色中突然出现一个小小的黑点,太小了,甚至一开始像一粒沙子在面前摇晃,普拉秋斯本能地向前奔跑起来,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无力感,他知道自己在拼命奔跑,然而对于双腿,他毫无感觉,他突然绝望发现,自己更像是在原地踏步。

  但这个摇晃的黑点确实在很快变大,逐渐显露出垂在肩上的栗色发辫、一件蓝白条纹相间的水手服,他心脏突然揪紧。

  “瓦西里耶夫娜?”

  妹妹抬起头,她眼神是那么纯真,整个人像是在一层白雾中缓缓走出,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拿着一本《北欧神话集》,书脊隐约可见修道院图书馆的编号标签。

  她看起来和离家那天一模一样,甚至裙角还沾着一丝修道院门前的蒲公英绒毛,她在普拉秋斯面前笑着招手:“哥哥,你去哪了?”她歪着头。

  普拉秋斯却突然能跑动了,他毫无犹豫冲向妹妹,身体即将触碰的时刻,他猛刹住脚步,长发在他头上跟着晃了晃。

  更多身影在一片虚无中浮现:母亲哼着歌在修剪红玫瑰,父亲穿上了他的黑西装,格里高利举着一杯庄园里的黑莓酒,脸颊上带着微醺的红晕:“敬我们迷路的少爷吧!”他的领结歪斜,普拉秋斯颤抖着用手指去弹了一下酒杯,顿时是响彻脑海的清脆的回声。

  塞里斯皇子抱着一只狸花猫站在光晕里,黑袍下摆沾着的是星尘般的亮片,他没有说话,只是走过来,悄悄把猫塞进了他的臂弯,绒毛蹭过了极为敏感的手腕,居然让他激起了细小的战粟。

  亲人和朋友们都默契地围拢过来,格里高利走到他一旁把下巴搁在他的肩头上,母亲朝他微笑,父亲正用双手系着胸前的纽扣:“我们的小绅士迷路了?”父亲用浸润的嗓音调侃,“记住,尼古拉,真正的绅士要像船上的桅杆一样挺直身体……”

  他再也按耐不住了,一只手伸过去,拽住父亲稍微粗糙的手,另一只手拽住了瓦西里耶夫娜的手腕,触感如此真切,他们手上的纹理,再到塞里斯怀里那只猫的呼噜声。

  普拉秋斯前所未有地放松,他感觉自己身体在倒下,但是他不管,他任由这份温暖将自己淹没。

  “真好,不要走……”他终于挤出一句话,声音是在喉咙里打转的。

  他格外清楚地听到一阵笑声在四周响起,瓦西里耶夫娜用那本书轻拍他的后背:“说什么傻话呢?”父亲则在自顾自说着一些招待客人的礼仪,母亲拿着一把修剪玫瑰的大剪刀,那种枝条断裂的“咔嚓”声在耳边回荡。

  但温暖突然毫无征兆开始抽离。

  先消失的是温度,他们手指迅速冰凉,像握着逐渐融化的冰,他的手突然猛地一缩,眼睛一睁,周围人的声音开始断断续续,就像留声机内部出现故障,惊恐环顾四周,发现他们的轮廓开始模糊,像被橡皮擦去的铅笔素描。

  “不!”他疯狂地抓紧每只伸来的手,但哪怕抓住了,所感受到的也不是实体了,而是一团朦胧的水雾,他看见格里高利似乎在说些什么,但那些话语居然碎成了玻璃状的残片,那个酒杯突然坠地,发出一声清响,深红的色彩四溅。

  他一下抱住了最后的塞里斯皇子,塞里斯的眼中倒映着他扭曲的脸,他拼命呼喊着眼前这个孩子,其他的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只听到塞里斯低沉的一声闷哼,声音像从水下传来,完好的身体在眼前突然从边缘开始被白色吞噬,像浸入一片牛奶汇聚的汪洋,那只狸花猫凄厉地惨叫一声,炸开的绒毛变成了漫天的灰烬。

  “不……不……”他孤零零跪在纯白的虚空中,刚才短暂的温暖像场残忍的幻觉,给他留下的只剩刺痛。

  他张嘴想喊些什么,但这片可怕的虚无灌入了喉管,连鸣咽都被窒息,白,铺天盖地的白,白得像墙,像冰冷的裹尸布……自己被压得呼吸不畅。

  他声带受损般嘶吼了一声,睁开朦胧的双眼,眼睫毛展开了。

  他在床上猛地坐起,冷汗流满了脸颊,侧眼一看,外面的光线肉眼可见地强烈,一片橙黄在窗纸上铺匀。

  他这才发现塞里斯皇子在自己面前抱膝坐着,直勾勾盯着他,蓝色的瞳孔微微发亮。

  他捂着嘴向后挪了一挪,看清楚了后,突然明白了,刚才塞里斯皇子压在了他的身上。

  “做噩梦了?”皇子轻声问,“看起来你差点窒息,梦到什么了?”

  普拉秋斯伸手擦了擦汗,目光又扫过房间,木桌子上的黄铜钥匙和脱下的燕尾服与蝴蝶结,地板上被阳光照得渐长的光影,倒是格里高利在床上不见了,不过至少可以确定,这是真实的。

  他伸手碰了碰塞里斯的手背,确实是温暖的,实实在在的。

  “没什么。”他最终哑声回答,把脸慢慢埋进一双颤抖的掌心,“只是太想家了吧。”

  心脏在狂跳,真实的刺痛感让普拉秋斯落泪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面前的塞里斯皇子,塞里斯也摇摇头:“无所不知的塞里斯·彼得被难住了。”

  看外面那强烈的光线,应该也是中午了,普拉秋斯没好气地问塞里斯:“这位皇子殿下,我做噩梦不是你压在我身上的理由吧?”

  “当然不是……”塞里斯突然理直气壮起来,缓缓伸出了一只手,“我只是睡醒后发现你脸上冒着汗,手指也攥紧了床单,我是担心你才爬到你身上的。”

  “差点让我喘不过气……”普拉秋斯说完深深呼了一口气,用手指挠着眼睫毛,更清醒了一点,看了看身旁的床,对赛里斯问道:“格里高利去哪了?那个和我差不多的哥哥。”

  塞里斯沉默了一会,普拉秋斯却是等不及:“你不会不知道吧?”

  “当然不是,我想起来了,他在出门的时候跟我叮嘱说要看好你。”塞里斯回答道,“还拿走了我一枚金币。”

  “他能去干什么啊……”普拉秋斯低声喃喃自语,又抬起头继续问道:“你真的不知道他具体是去干什么?”

  “我可以发誓,他确实没跟我说他要去干什么。”塞里斯的脸色严肃起来。

  “算了……睡不着,穿衣服。”普拉秋斯没再问他,自顾自穿上了短靴,在地上大步走了几下来到了墙角处,把其中一根木条拿起,把一个窗户揭开了,将这个木条正好固定在了一个凹槽,撑着窗,阳光迅速洒了进来。

  他来到木桌前,开始套起黑燕尾服。

  塞里斯下床后,看到他刚好在桌子旁系着巨大的白色蝴蝶结。

  门突然被撞开的声响惊得普拉秋斯系歪了领结,回过头,格里高利像只雨燕般翻进房间,长长的燕尾服下摆还沾着水珠,手里攥着个油纸包,散发出的肉香立刻勾起了普拉秋斯的胃酸。

  “准备好了吗?我们要出去!”格里高利顺手把油纸包扔到面前,稳稳落在了塞里斯怀里,一层淡淡的油脂立刻在他双手洇开,“我真是没想到,这地方的一枚金币值钱得吓人!我以为这只是我的猜测……”

  塞里斯已经撕开油纸,里面是某种裹着蜂蜜的烤禽肉。

  “你好,我能吃吗?”他眼巴巴望着格里高利的脸,塞里斯自己也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

  “当然可以,我尊敬的皇子殿下,只是等一会我们还要去吃更好吃的!”格里高利眼中有着前所未有的兴奋,普拉秋斯大步走到他面前,“真的假的?”

  塞里斯不再顾虑,尖尖的犬齿轻易撕开焦脆的表皮,琥珀色的糖浆挂在嘴角:“所以你刚才去了哪?”

  “我去了一个当地的酒楼,我确定了,这是这个地方最大的一个酒楼。”格里高利得意地转着手中一枚金币,表面反射的光斑在天花板上跳跃,“老板看见这玩意时,我几乎能够直接猜测到他的内心话语了。”

  普拉秋斯系好蝴蝶结,他摸了摸空瘪的胃袋,又看了看皇子手中的烤肉,梦境带来的阴郁被现实饥饿感冲淡了些。

  他听到格里高利临走前还补充了一句:“听说还叫什么……‘醉仙楼’?”

  一路奔跑着下楼出旅店,老板还在柜台上看着报纸,看到那三个人都跑了出去,忍不住喊了一声:“注意安全啊!”

  他们经过这段时间观察,也发现了这些人穿着的汉服看起来并没有那么长和华丽,他们印象里汉服会有的在这些人身上很多都被省略或简化了。

  醉仙楼的朱漆大门前蹲着两只石貔貅,檐角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进门时跑堂的眼神活像见了鬼似的:三个衣着怪异的外邦人,其中一个最小的金发尖耳的孩子最为突兀。直到格里高利随手亮出那枚亮闪闪的金币,跑堂的腰立刻弯成了熟透的稻穗。

  “贵客三位,楼上雅座请……”

  这里面可真是热闹非凡,各种华丽的服装上身的人聚在这里面喝酒吃菜,吆喝声和盘碗清脆的碰撞声此起彼伏,他们小心翼翼穿梭在这里面,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他们很不自然。

  跟着一位端菜的人缓缓上了华丽的木阶梯,来到楼梯上方向下看,才知道他们刚才走的地方是多么宽敞。

  二楼露天平台铺着一层青竹席,栏杆缠绕着新鲜藤蔓,七八张黑檀木圆桌旁坐着绫罗绸缎的食客,他们举筷的动作在看到三人组时齐齐凝固,普拉秋斯注意到有位戴玉扳指的老人甚至呛了口茶。

  “不用理他们。”格里高利低声说,他走在最前面,领着两人大步走向角落的席位,普拉秋斯凑到格里高利耳边低声说道:“这不对吧?”他看到那张大桌子旁边甚至还站着几位舞女,手里攥着长飘飘的丝带。

  他们选了一个角落的地方一起坐着,因为坐在角落里,他们一眼望过去可以看到整个这个酒楼二楼的露天平台。

  塞里斯的黑袍扫过地面时,邻桌穿杏红襦裙的少女突然掩嘴轻笑,她看到了这位皇子一坐下就用随身携带的银匕首戳着一块碟子中的荷花酥,动作优雅,却与这里格格不入。

  菜上得出奇地快,水晶虾饺在蒸笼里莹润如玉,醋鱼淋着琥珀色酱汁,就连最普通的白粥都配着十二碟小菜,这些菜,几乎是同一时间被一排人整齐送过来的,这些跑堂的每上一道菜就要报次菜名,发音拗口得让普拉秋斯双目紧闭,头皮发麻。

  “这些够两百人吃了。”普拉秋斯盯着堆成小山的笼屉,“你到底对他们说了什么?”

  格里高利正费劲地用筷子与一块糯米糕搏斗:“我刚才算了一下,一枚金币在这能买下半条街的铺子。”他终于放弃餐具,直接上手,张嘴咬了一口,“我没有跟他们说什么,听这里的老板说这桌算他请的……”

  上方的戏台突然响起急促的鼓点,三个戴彩漆面具的艺人翻着筋斗登场,为首的变脸师黑袍翻飞,面具变来变去,一会红,一会白。

  塞里斯是第一次看这种表演,他被极大震撼了,甚至看得忘记咀嚼,蜂蜜顺着手指流到了袖子上。

  “格里高利……”普拉秋斯趁表演高潮时压低声,“我们接下来去哪?”

  变脸师正好变出张纯白面具,空洞的眼眶对着他们的方向,格里高利擦着手上的油渍:“不知道,随便逛一逛吧,当然,不要离这里太远,我怕又迷路了。”

  “反正我感觉不能在这里待太久,这不是好事。”塞里斯突然插话,顿了顿后,他指尖沾着茶水在桌面画了条歪扭的线,“如果要去逛一逛,我其实挺想去那河边,我看到有船……”

  他们也没胃口吃太多东西,很快就饱了,只是坐在凳子上,看着醉仙楼顶楼的艺人们在一声声喝彩中不断展示他们的绝技,那种震惊是他们难以形容的。

  普拉秋斯发现老板正站在楼梯阴影处打量他们,手指不停摩擦着。当突然注意到他的目光正在直视他时,老板立刻堆出了笑容,额头挤出三道很深的皱纹。

  普拉秋斯不再选择看老板,他在凳子上缓缓起身,踱步到了二楼的防护木围栏,往下望去,人们的头像小溪里的水,滚滚流动。

  那个熟悉的穿着黑衣的女人从一个巷口缓缓走了出来,他确信他没有看错,他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只是她将身上之前的看起来有些蓬松的黑袍衣脱去了,现在身上穿戴着的是那标志性的高顶礼帽和束腰修长的黑风衣。

  “快!”格里高利听到了普拉秋斯在围栏边喊他们,也一下站起了身。

  “怎么了?”他连忙喊道。

  “快来,那个女人出现了!”普拉秋斯盯着远处,心急如焚,回过头,“我们找到她了。”

  听到这个消息,他从两个人的脸上都看到了大惊失色,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他身旁,风一样的。

  “在哪?”格里高利贴着他的脸问,他伸手向下面一个巷口指去,“就是她,叫什么来着……”

  “维奥莱特·温德斯特。”塞里斯皇子说,“确定是她吗?”

  “我并不确定,但我觉得我们应该下楼尽快跟上她,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这个冲动。”普拉秋斯说。

  下面的维奥莱特在人群中缓缓前行着,她似乎看不见身旁其他东西,只是目视前方缓缓走着,朝远处走去。

  普拉秋斯急了:“我感觉就是她!没有错!”

  “来不及了!”格里高利看到她垂下的长发被分成了两个大发辫,就像垂下来的两支巨大的毛笔,捏紧了拳,“先离开这里。”

  两个人点了下头,也不顾什么形象了,直直朝楼梯口跑过去。

  站在楼梯口盘算什么的老板看见他们直直朝这里跑来,连忙上前一步,笑着迎接:“这几位贵客,你们要去哪?”

  格里高利匆匆地说:“我们有急事,来不及跟你解释了,我们要出去。”

  三个人眨眼就跑到身前,老板连忙说:“贵客别走啊!常来看看!”但没阻拦,很自然地侧过了身,让他们下了楼梯。

  他们在楼梯上几乎是奔跑着下去,“咚咚咚”的脚步声在这种木质阶梯上格外响耳。

  忽然面前出现一个端菜的店员,格里高利脚步一刹一躲,贴在了墙上,看着也被吓了一跳的店员和他手上的盘子,用一种口音别扭的中文说道:“抱歉……”

  “对不起……让一让。”普拉秋斯差点撞上,也躲到一旁跟着着急着说,塞里斯扑到他的侧身,他侧脸低头说:“现在,能不能正常回去就看那位叫维奥莱特的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