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朽木可雕-《从战国起航》

  智果拨给秦楚的五十人,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

  他们被安置在营地边缘一个靠近工匠营的角落里。这五十人,大多是伤兵、老卒,或是因各种原因被原本队伍排斥的边缘人物。他们眼神浑浊,衣衫褴褛,或坐或躺,弥漫着一股颓败和听天由命的气息。看到秦楚这个陌生的年轻士官过来,大多数人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毫无敬意可言。

  秦楚心中苦笑,这果然是一块“硬骨头”。但他没有气馁,现代管理学的案例告诉他,越是这样的团队,一旦被激发,潜力反而可能更大。

  他没有立刻训话或下达命令,而是先默默地观察。他注意到一个断了左臂、只用布条草草包扎的老兵,正用仅存的右手仔细地擦拭着一柄缺口累累的短剑,眼神专注。他还看到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瘦得像根竹竿,却有一双灵动的眼睛,正偷偷打量着秦楚这个新来的长官。

  秦楚走到那断臂老兵面前,蹲下身,平静地问道:“老丈,如何称呼?”

  老兵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似乎没想到这位士官会如此平和地跟他说话。“小人……黑豚。”他的声音沙哑。

  “黑豚老丈,”秦楚看着他手中的短剑,“这剑,跟了你很久吧?”

  黑豚眼中闪过一丝追忆和痛楚:“十年了……在邯郸那边,丢了一只胳膊,也没丢了它。”

  秦楚点点头,没有多问伤疤的故事,转而说道:“我受智果将军之命,暂领此队。眼下第一件事,是要整饬我等所用军械。老丈经验丰富,可否助我查看一下兄弟们的弓弩、戈矛状况?”

  他没有用命令的语气,而是用了“助我”,给予了对方尊重。黑豚愣了一下,看着秦楚坦诚的眼神,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接着,秦楚又走到那瘦弱少年面前:“你呢?叫什么名字?可会写字计数?”

  少年有些紧张地站起来:“回……回大人,小人叫犬,不会写字,但……会数数,小时候帮里正数过牲口。”

  “很好。”秦楚拍了拍他的肩膀,“犬,你跟着黑豚老丈,他查看一件军械,你就在木片上划一道痕,不同的毛病划不同的痕,可能做到?”

  犬用力地点点头,感到自己被赋予了任务,脸上泛起一丝光彩。

  秦楚就用这种潜移默化的方式,将初步的“质检”和“统计”工作分配了下去。他没有空谈大道理,而是从具体的事务入手,让这些人先动起来。

  他自己则直奔工匠营。凭借智果的手令,他顺利地调用了一些工具和材料:几捆粗细不一的麻绳、一些备用的青铜零件、少量用于修补的皮革,以及最重要的——获得了使用一个小型锻炉和几名辅助工匠的有限权限。

  他没有要求立刻打造什么神兵利器,而是先让工匠帮忙制作两样简单的东西:一是统一规格的木制量尺,用于测量戈柄长度和弩机部件尺寸;二是一些坚固的铁箍,用于加固戈头与木柄的连接处。

  当黑豚和犬带着初步统计结果回来时(大部分弩机力道不足或机括不灵,长戈木柄多有裂纹或粗细不均),秦楚已经准备好了工具和第一批铁箍。

  他没有将改进的军械直接发下去,而是将五十人召集起来,在黑豚和犬的辅助下,亲自演示。

  他拿起一柄木柄有裂纹的长戈,示意大家看:“此戈,若在战场上,敌人一击,此处断裂,待如何?”众人沉默。

  他然后用麻绳在裂纹上下紧紧缠绕捆扎,再套上烧红的铁箍,冷却后牢牢箍紧。他让队伍里力气最大的一个壮汉用力劈砍一块硬木,戈柄剧烈震动,但连接处纹丝不动。

  “看,如此,便多了一分活命的机会。”秦楚平静地说。

  他又拿起一张弩,指出弩臂的微小变形导致瞄准偏差,亲自用工具进行微调校准。

  他的动作不算熟练,但条理清晰,每一步都解释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没有藏私,而是将方法公开,并让黑豚带着几个手脚还算灵便的人一起动手,边学边做。

  起初,这些老弱残兵只是被动地看着。但当他们发现,这个新来的年轻士官并非只是空谈,而是真能解决实际问题,并且这些改进看似微小,却实实在在关系到他们自己的生死时,态度开始慢慢转变。

  尤其是当他们亲手将自己使用的有问题的长戈加固,将难以瞄准的弩机校准后,一种微妙的成就感和对这个新长官的信任感,开始在这支被遗忘的小队中滋生。

  几天后,智果巡视营地,特意来到了这个角落。他看到的是这样一幅景象:几十个原本萎靡的士兵,正分成几组,有的在仔细检查军械,有的在学习捆扎加固,那个叫犬的少年则在认真地用秦楚教的符号在木片上记录。虽然依旧衣衫破旧,但那股死气沉沉的颓废感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于具体事务的忙碌。

  智果拿起几件被改造过的长戈和弩机,仔细查看。加固处结实可靠,弩机校准后确实更加精准。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个秦楚,不仅有点见识,更有实干之才,懂得聚拢人心于细微处。

  “做得不错。”智果对秦楚点了点头,第一次给予了明确的肯定,“继续。若有需要,可再向工匠营申领少量物料。”

  “谢将军!”秦楚躬身行礼。他知道,自己初步通过了考验,在这危机四伏的智氏大营中,终于有了一小块极其微小,但属于自己的立锥之地。

  然而,他也敏锐地察觉到,营地中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关于韩魏两军动向的流言越来越多,智伯主力营地的调防也显得有些诡异。历史的车轮,正沿着既定的轨迹,轰然向前。

  他必须抓紧时间,在这最后的平静期里,积累更多的资本,并思考下一步的退路。他的目光,不由得投向了远处巍峨而沉默的晋阳城,又扫过智氏大营那看似坚固的壁垒。

  真正的风暴,快要来了。

  第四章立信于微

  智果那句“做得不错”和有限的物资支持,像一阵微弱却真实的风,吹散了秦楚心头最后一丝不确定。他知道,自己赢得了短暂的喘息之机,但也仅此而已。他必须利用这点微不足道的资本,在这五十人心中,真正扎下根来。

  改进军械的工作在继续,但秦楚很快遇到了新的问题。工匠营拨付的材料有限,尤其是用于加固的铁箍和质地较好的麻绳,很快告罄。而队伍里伤兵的伤口,在潮湿泥泞的环境下,有些开始化脓溃烂,发出难闻的气味,士气眼看又要滑落。

  秦楚明白,他需要解决的,不再仅仅是武器的问题,更是人的问题——生存与健康的问题。这恰恰是现代军事体系中后勤与卫勤的核心。

  他再次找到了黑豚。经过几日的共事,这个沉默寡言的老兵看他的眼神里,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认可。

  “黑豚老丈,”秦楚开门见山,“营中可有懂得辨识草药的人?或者,兄弟们平日里受了轻伤,都用什么法子处理?”

  黑豚想了想,用沙哑的嗓音回答:“认得几种寻常草药的人倒是有几个,像止血的茜草、清热的白蒿,野外行军都见过。至于治伤……大多就是用清水冲冲,运气好的,能找到点烧过的草木灰按上。”

  草木灰?秦楚心里一沉。那点微弱的止血和干燥作用,根本不足以应对感染。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伤口感染几乎等于死亡。

  他立刻让犬去召集队伍里所有自称认得草药的人,连同几个看起来手脚还算干净的年轻士卒。算上黑豚,一共凑了七个人。

  秦楚站在他们面前,神色严肃:“从今日起,我们这支队伍,要立几条新规矩。”

  众人屏息静听。

  “第一,取水,必须去上游远离污秽之处,取回之水,必须煮沸放凉后才能饮用、清洗伤口。我会设法弄来几个陶罐。”

  “第二,设立‘净所’,挖深坑,便溺后必须掩埋,位置远离营帐和水源。”

  “第三,”他看向那几位认得草药的,“你们几人,由黑豚老丈带领,每日不必参与操练和修缮军械,专职在营地附近安全区域,采集茜草、白蒿等已知可用的草药。采回后,洗净,晾干,捣碎备用。”

  他又对另外几人说:“你们,负责看管煮沸的水,并收集干净的、煮沸晾干后的布条,以备裹伤。”

  这些措施,在现代人看来是基本卫生常识,但在战国军营,却显得颇为古怪。有人忍不住低声嘟囔:“喝水还要烧开?多麻烦……草木灰不是一样能用?”

  秦楚没有生气,他知道观念的转变需要时间和事实。他看向那个嘟囔的士卒,又扫视众人,沉声道:“麻烦?比起高烧不退,伤口流脓,浑身滚烫而死,这点麻烦,算不算麻烦?我不想看到任何一个兄弟,不是因为战死沙场,而是因为一点小伤烂掉而死!想活命的,就按我说的做!”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尤其是那句“不想看到任何一个兄弟……因为一点小伤烂掉而死”,戳中了许多人内心最深的恐惧。战场上刀剑无眼,谁不怕不得好死?

  黑豚第一个站出来,闷声道:“听大人的。”他经历过太多同伴因伤而死的惨状,隐隐觉得秦楚的办法,或许真有道理。

  有了黑豚带头,其他人也纷纷应诺。

  于是,这支小小的队伍开始了一场静悄悄的“变革”。他们用秦楚从工匠营换来的几个破旧陶罐烧水;在营地角落挖了符合要求的深坑;黑豚带着人采集回不少草药,捣碎后,配合煮沸放凉的盐水清洗伤口,再敷上草药,用干净的布条包扎。

  起初,伤兵们还将信将疑。但几天后,那些原本红肿流脓的伤口,竟然真的开始收敛、结痂!虽然过程缓慢,但效果是实实在在的。没有新发的高热病人,腹泻的人也少了。

  这一下,不用秦楚再多说,所有人都开始严格遵守他定下的“规矩”。他们看秦楚的眼神彻底变了,从最初的怀疑、观望,变成了信服,甚至带上了几分依赖。这个年轻的长官,不仅能让他们的武器更可靠,还能让他们活得更久!

  少年犬对秦楚更是崇拜,几乎形影不离,学东西也飞快。秦楚便开始教他更复杂的计数符号,以及如何简单记录物资的消耗和库存。

  这天傍晚,秦楚正看着犬在一块刮平的木板上练习刻画,智果无声无息地再次出现在营地边缘。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默默地观察着。

  他看到士卒们排队从特定的陶罐里取水;看到有人主动将垃圾扔到指定的土坑掩埋;看到黑豚正小心翼翼地为一个伤兵更换散发着草药清香的布条;看到整个小营地虽然依旧破旧,却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整洁和秩序。而那个叫秦楚的年轻人,正耐心地指导着一个半大孩子,神情专注。

  智果的心中再次受到触动。他带兵多年,深知维持军纪已是不易,而能让一群老弱残兵自发地讲究起这些“琐碎”的卫生之事,并焕发出如此的生机,这绝非寻常手段所能及。这个秦楚,不仅懂军械,更懂治军,懂人心。他所行的,似乎是某种……超越了当下兵家范畴的“道”。

  智果没有上前,悄然离去。但他心中对秦楚的评价,又提升了一个层级。他已决定,要将此人牢牢看住,或许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这颗意外的棋子,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秦楚并不知道智果的再次造访与内心活动。他正专注于眼前。他知道,靠着这些微末的“现代”知识,他总算在这五十人心中初步建立了信任和权威。

  然而,当他夜晚独自仰望星空时,内心的紧迫感却丝毫未减。他这些举措,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打造一艘小舢板,或许能暂时抵御小风小浪,但面对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还远远不够。

  历史的指针,正一步步走向那个血腥的夜晚。他必须尽快找到那条真正的生路。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了南方,那是韩、魏两军大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