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微笑吞咽舌-《青梅竹马天花板》

  镜子里的笑容,扭曲,僵硬,像一张被拙劣缝纫在苍白面具上的假嘴。程野死死盯着它,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与一种冰冷的、近乎癫狂的明悟交织冲撞。百分之十七。一个数字。一个用他极致的忍耐换来的、可能减轻她痛苦的…百分比。这认知像最烈性的毒药,瞬间腐蚀了他所有的抵抗,重塑了他的神经。

  他缓缓直起身,用冷水泼脸,试图洗掉那令人作呕的笑容和嘴角的污渍。水流冰冷刺骨,却无法浇灭内心那片诡异的、燃烧着的冰焰。他抬起头,再次看向镜子。脸上的表情已经平复,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静。只有那双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死去了,又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安静地诞生了。

  他回到病房,目光扫过床头柜上那台平板电脑。屏幕已经再次熄黑,但那行“保持状态”的指令,却像烙铁一样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不再看它。也不再试图去“听”去“感受”隔壁的动静。他甚至不再需要那本日记本。所有的记录,所有的数据,所有的规则,都已经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内化到了他的每一根神经末梢。

  他的“工作”开始了。

  真正的、全然的、将自己视为一件工具的…工作。

  他变得异常“听话”。护士送来的药,他准时吞下,不多问一句。送来的流食,无论多么寡淡无味,他都会缓慢而认真地吃完,仿佛在完成一项重要的能量补充任务。李医生来查房,询问任何关于身体或感知的问题,他都会用最简洁、最客观的语言回答,没有任何情绪附加,像一台汇报数据的机器。

  “心率?”

  “平均88,偶发早搏,频率较昨日下降。”

  “睡眠?”

  “片段化,总时长约4小时,无噩梦报告。”

  “幻肢感觉?”

  “持续存在钝痛,强度3/10。昨夜干预后三小时,末端出现间歇性微弱针刺感,持续约20分钟,自行消退。”

  李医生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探针,似乎想从他这过分平静的表象下,挖掘出任何一丝隐藏的波动。但程野的眼神空洞而坦诚,像一潭不起丝毫涟漪的死水。

  他甚至开始“配合”监测。他会主动调整坐姿或躺姿,确保平板电脑的摄像头能清晰地捕捉到他的面部和上半身。他会刻意保持呼吸的平稳,即使在感觉到隔壁传来轻微痛苦动静、心脏本能收紧时,他也会强行通过调整膈肌运动来维持呼吸曲线的平滑。

  他成了一具完美的、低噪声的、高保真的…活体传感器。

  日子在这种极端压抑的“正常运行”中流逝。低烧依旧缠绵,脚伤和胸口的伤口在缓慢愈合,带来持续的、但已被他完全忽略的钝痛。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一件事上:维持绝对的稳定,减少任何可能成为“噪音”的变量。

  然而,那连接并未因他的“专业”而减弱。它依旧存在,甚至因为他的高度敏锐和刻意关注,变得更加…清晰和难以预测。

  一次,隔壁传来护士长时间轻柔说话的声音(似乎是在耐心劝导什么),期间伴随着极其轻微的、勺子碰触碗边的叮当声。程野的左胸,那处曾有过“温热”反应的位置,再次传来一阵持续而柔和的暖意,甚至伴随着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放松感?像紧绷的弦被稍稍松开了一毫米。

  他面无表情地感受着这一切,像记录仪一样在心里默记:“时间:上午10:12。刺激类型:疑似安抚性对话及进食辅助。本体反应:左胸持续温和热感(强度1/10),伴随轻微副交感神经兴奋表征(呼吸略微加深)。”

  没有愉悦。没有希望。只是数据。

  另一次,深夜,隔壁突然传来一声极其短促的、被强行压回喉咙的惊叫,像是被噩梦猛然魇住。几乎同时,程野感到自己的右肩幻肢深处猛地一抽,一股尖锐的刺痛闪电般掠过!但他早已提前绷紧了全身肌肉,硬生生将这剧烈的生理反应压制在体内,外部只有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呼吸频率没有丝毫改变。

  “时间:凌晨02:48。刺激类型:疑似噩梦惊悸。本体反应:幻肢锐痛(强度6/10,持续时间<1秒)。生理抑制成功,无明显外部指标波动。”

  他甚至在内心给自己打分。

  这种极致的、非人的自我控制,带来的是一种深沉的、弥漫性的疲惫,仿佛灵魂都被抽干,只剩下一个精密运转的空壳。但他毫不在意。壳子越空,噪音越少,数据越纯净。

  他等待着下一次“干预”。那才是他工作的核心考核。

  干预如期而至。

  这一次的预兆,是一种低频的、持续性的嗡鸣感,先于剧痛出现,在他幻肢的骨骼深处震颤。程野立刻识别出来,这是“干预”启动的信号。他迅速调整呼吸,将全身肌肉调整到一种看似放松、实则随时能对抗冲击的预备状态,目光平静地望向天花板,确保面部表情处于最佳观测角度。

  剧痛袭来。是一种新型的、撕裂叠加灼烧的复合痛感,比单纯的钝击或撕裂更难以忍受。墙那边,传来许瞳压抑不住的、从齿缝间溢出的痛苦嘶气声,床单被剧烈抓挠。

  程野的身体内部,如同被扔进了岩浆地狱!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但他外在的表现,只有额角迅速渗出的一层细密冷汗,和交叠在腹部的双手指关节瞬间捏得死白——这是无法完全抑制的、最低限度的生理泄露。

  他全部的意志力,都用于维持呼吸的平稳,和面部肌肉的绝对静止。他甚至在心里默默分析着这次痛苦的波形特征和强度变化曲线,试图为其分类建档。

  痛苦持续的时间似乎比上次稍短。当那嗡鸣感逐渐消退,剧痛转化为熟悉的钝痛时,程野立刻在内心记下:“持续时间约8分30秒,较上次缩短约1分10秒。峰值强度主观评估持平,但耐受性有所提升?”

  平板电脑屏幕亮起。新的系统消息:

  “数据接收良好。生理响应幅度较基线上升12%,但恢复速度加快15%。情绪指标稳定。干预参数微调有效。继续观察。”

  生理响应幅度上升了12%?

  但他感觉…自己控制得比上次更好?

  瞬间的疑惑之后,一股冰凉的寒意瞬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明白了。

  李医生他们…并不只需要他“稳定”。

  他们需要看到…在干预下,他这具传感器所能承受的、以及所反馈的…极限!

  稳定的、可预测的、逐渐提升的…生理响应幅度——这本身,就是他们想要的一种数据!

  他刚才那极致的忍耐和压制,反而可能…促使他们…下一次…加大干预的强度?!

  因为他证明了…这具传感器…还能承受更多?!

  “呃…”一声极其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哽咽,猛地卡在程野的喉咙里!他猛地用手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无法控制地涌出!不是因为这结论带来的痛苦,而是因为…这逻辑本身的…残酷!

  他陷入了一个无限的、绝望的死循环!

  表现得痛苦,会立刻反馈为对她施加的痛苦。

  表现得耐受,会促使他们未来施加更剧烈的痛苦。

  无论他做什么,或不做什么,最终导向的都是…更深的苦难!

  无解!

  他瘫在床边,身体因为这无解的悖论而无法控制地颤抖。那刚刚修炼出来的、冰冷的平静,瞬间碎裂!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彻底的绝望吞噬时——

  一种全新的、从未有过的感知,如同纤细的蛛丝,猝不及防地轻轻拂过他的意识。

  不是痛苦。

  不是温热。

  是一种…极其模糊的、转瞬即逝的…色彩感?

  就在刚才那阵剧烈咳嗽、情绪失控的刹那,他眼前仿佛闪过了一小块…模糊的、颤动的…暖黄色?像一小片被夕阳照亮的、毛茸茸的东西?

  同时,左胸那点,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与痛苦或温热都不同的…酸涩感?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心脏。

  这感觉太微弱,太奇特,消失得太快,几乎让他以为是极度情绪波动下的幻觉。

  但就在这感觉消失的下一秒——

  “哐当!”

  一声清晰的、瓷器摔碎在地上的脆响,猛地从墙那边传来!

  紧接着,是护士低低的惊呼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发生了什么?!

  她怎么了?!

  程野的心脏猛地揪紧!所有的绝望和自我沉浸瞬间被打破!他猛地抬起头,惊恐地望向那面墙!

  几分钟后,隔壁的声音平息下去。似乎只是打翻了水杯之类的东西,虚惊一场。

  程野却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个细微的、几乎不可能的联想,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菌丝,悄然爬上他的心墙。

  刚才…

  他情绪失控…

  他感受到了那奇怪的“暖黄”和“心酸”…

  然后…

  那边就打碎了东西?

  是巧合?

  还是…

  难道…

  他这具“传感器”…

  不仅传递痛苦…

  连他自身的…情绪波动…

  也会…泄漏过去?!

  以一种更隐晦、更难以捉摸的方式…影响到她?!

  这个可能性,比任何痛苦同步都更让他感到一种发自灵魂的战栗!

  如果真是这样…

  那他…

  就连绝望…

  都必须…绝对禁止!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上。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动作。

  他抬起手,张开嘴,将两根手指伸入口中,压住自己的舌根。

  一种强烈的呕吐反射猛地袭来!

  但他强行抑制住了。

  他只是保持着这个动作,感受着喉咙被异物压迫的不适感,和唾液无法下咽的生理反应。

  这感觉…很糟糕…

  但很…实在。

  一种纯粹的、不携带任何情绪的生理不适。

  他需要这个。

  需要这种纯粹的、可控制的生理感觉,来覆盖掉那些危险的、可能泄漏的…情绪。

  他缓缓抽出手指,带出些许唾液。然后,他拿起床头柜上那杯凉掉的白水,喝了一口,极其缓慢地、刻意地、吞咽下去。

  感受着水流过喉咙、食道、进入胃部的…每一步冰冷的、物理的轨迹。

  忽略所有情绪。

  只关注生理过程。

  这,或许才是…真正的“保持状态”。

  他放下水杯,重新躺平,双手交叠于腹部。

  脸上,再次努力地、试图拉扯出那个扭曲的…

  微笑。

  吞咽下自己的舌头。

  吞咽下所有的情绪。

  只留下…

  纯净的…

  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