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我敢-《逢晴日》

  地砖分出缝隙犹如未知沟壑,漆黑地室在众人眼前缓缓现形。

  少微紧盯那入口不放,瞳孔无声收缩。

  所有人都盯向入口,独刘岐看向少微。

  漆黑的眼睛竟可以被同样漆黑的地道点亮,她似乎连呼吸都忘掉了。

  等待机关完全打开的这短短间隙,刘岐想,她今日凭一只蝇虫找到此地,并非天意庇护,而是她自身之功,她于千焦万忧之下也能守住敏锐觉知意志,便注定不会错失任何哪怕只藏于一风一蝇中的线索。

  即便没有那只苍蝇引路,待他搜至此处,也不会轻易遗漏那中毒而死的鼠尸,仅需将此疑点告知与她,她同样也能一路破开迷障,站在此地。

  这不是偶然,是必然。

  如山林神物入世修行,千百重山阻途,挣扎中脱胎壮大,而她入世的初衷,此刻已写尽在眼中。

  她心存一丝不由分说的希冀,迫不及待要踏入未知地室。

  短刀在手中挽转,刀尖向己,刀柄递还与她,除了被她接过的短刀,他也自行跟随而下,只是她动作迅捷,仍抢行在最前头。

  少微习惯在前,此刻一则心急万分,二则,踏入这等危险不明之地,她笃信自己才是最具经验的出色猛兽。

  入口台阶狭窄,无法两人并行,少微横握短刀在前,刘岐提剑紧守于她身后,再后面是吹亮了火折子的邓护,邓护携四人跟进,余下六人奉刘岐之命守在上面,无有令下,不准任何人擅自接近此地。

  几只火折子闪着微弱的光,邓护等人前行前望,只瞧见殿下持剑的身影。

  少年身形挺拔修长,影如玄鹰垂羽,遮蔽挡护住了身前的少女,而少女气势如收敛的虎,在为身后所有人开路。

  一片死寂中,挡路的只有老鼠尸体,少微先后踢开数只,皱眉低声道:“看来外面那几只,正是从这里爬出去的了。”

  任凭再隐蔽的暗室,只要有人出入,就务必不能铸成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室,而年数一久,势必要有虫鼠凿洞。

  正因有洞孔,毒气也陆续散尽了,无法再威胁此刻来人。

  前方隐约有开阔之象,并伴随极浓重的腐臭气,刘岐与少微道了句“当心”,先令手中有火的邓护等人前去点燃室中油灯。

  这片刻,刘岐借着微弱视线警惕环顾四周,道:“此方地室深而牢固,非一年之工不可成。观其使用痕迹,至少已有三载。”

  少微攥紧手中短刀,心中明了,那这地室便是在姜负被掳走之前即已存在,可见赤阳早在入京之初便在暗中做什么准备了。

  刘岐话刚落,室内两盏油灯跳动,倏忽明亮不少,四下情形也随火光一同跳入视线,邓护几人一时皆变了脸色。

  满目新旧交叠的暗红痕迹,四只空荡荡铁笼,三具壮汉尸首。

  那三人死状可怖,死前应是有过拼死反抗,无不满身血迹,有人被割断喉咙,有人身中暗器,肢体扭曲,还有一人临死之前似要爬向出口,瞪大的眼珠暴突。

  几人尸身皆已色变肿胀,甚至渗出体液,尸臭扑鼻之下,少微将头上面具重新拉下,越过尸首,快步向前找寻而去。

  观这几人体形衣着,应是负责驻守这地室的人,但遭到了灭口。

  “尸体应有十日了。”邓护掩住口鼻查看过尸身,下了结论。

  十日,少微听到这句话,脑中自动开始了推测,那时她刚抓到顺真不久,赤阳出城去往灵星台没几日……原来在那时,赤阳就已经在安排将此地打扫了。

  仍保留此处,并非前来打扫之人粗心大意,这样一间暗室,无有挪移可能,而若一把火焚之,既有气孔,必将殃及上方屋宅,且铁笼与尸骨均无法焚净,大火招来的动静反而只会将秘密暴露。

  及时灭口,是对方唯一的打扫途径。

  而赤阳出京之际,因刘纯失踪的缘故,城中绣衣卫与禁军的巡逻查找日夜不停,刘岐的人手也在暗中搜找,对方能巧妙避开各处眼睛,熟练潜入这布有障眼法的地室中灭口……

  少微只能想到一个人:那只曾在赤阳居院中出现过,因身法极快而很难捕获,擅用暗器的松鸦。

  但那三名壮汉显然不甘就此受死,这地室中有刀刃,他们大约有过发狂般的反抗,看现场血迹蔓延向入口,可见松鸦多半也受了伤,或是因此,临走之前又补了毒烟,以保证计划绝不会有失败的可能。

  少微脑中推想,眼睛未停下寻找,她清楚自己在期盼什么,哪怕极其渺茫。

  刘岐没有阻拦,这种情形下,要由她找到底才好。

  而想到一种可能,刘岐的心情亦并不轻松。

  很快,邓护等人有了发现,地室角落处有掩埋之物,刀剑掘开后,竟是白骨,且是许许多多残碎的细弱的白骨。

  刘岐蹲跪下去,一膝落地,捡起小半截无名之骨,又轻轻放回。

  而这掩埋的骨堆不远处,有一只石舀,石舀内底部有灰白骨渣残留。

  邓护自认见惯了血腥杀戮,但此刻依旧感到震悚。

  再隔数步,可见几只木桶,桶的颜色皆浸着异样的红,刘岐回头,看向两具壮汉尸体手边的尖锐剔刀。

  不明的黑暗地下确有炼狱存在,此狱由恶鬼挖就掌控,就藏在锦绣长安之下。

  余下之物,多是那三人的简陋用具,另有两只铁炉,看其大小,想来不仅用来烹煮,更有焚物灭迹之用。

  刘岐起身,走向那铁炉所在,只见炉膛内尚有些未烧尽之物。

  片刻,他从中取出一物,那是一只烧得焦黑只剩一半的孩童丝履。

  少微未顾上其它,她此刻的状态有些游离,眼前所见,并非不愤怒,但一切情绪如同游走在泡影之外,她被罩在泡影之中,全部的心神都在那个虚无缥缈的念想之上。

  没有吗?

  人不在这里,连痕迹也没有吗?

  暗室并非无边际,一眼望去,再无可寻之处。

  但这时,少微茫然踏过一张乱放的破席,却觉脚下踩感有异。

  乱席一角下,是一块铁板,少微蹲跪下去,触探那铁板,竟是严丝合缝地镶盖在地面上,而就在蹲跪下来的一瞬,她分明听到了一丝微弱但急促的呼吸声!

  有人,活的,藏起来的……!

  没有任何犹豫,少微一手揭起自己脸上的面具,一手将铁板猛然掀起。

  昏暗光线泄入那不算很大的洞中,明暗交替间,少微瞪大的双眼与洞中抬起的一双眼睛猝然对视。

  屏住的呼吸慢慢松下,瞪大的眼睛也与眉毛一同慢慢落低。

  不是她,是个孩子。

  怎么会是她,既有人来打扫过,怎会留下那样重要的她。

  然而飘渺的希望竟也带来巨大的失望,少微看着那洞中人,缓了片刻,才得以开口,问:“你可见过一位仙姿倜傥的年轻女君?”

  洞中抱膝的影子小声开口:“只抓孩子,没有年轻女君……”

  更大的失望反而找回了理智,少微再问:“那可见过一位七八岁、肤发细致的圆脸男童?”

  影子点头:“见过,他死了……”

  被抓来的第一日就死了,没进笼子,抓他的人说他不一样,当日就要“用”。

  少微按在洞口边沿的双手收紧成拳。

  那晚,刘纯在宫宴上活了下来,她原以为她间接改变了这个孩子的命运,但事实上他仅仅只是多活了短短一段时日,且最终以这样残忍的方式离开了人世。

  一瞬间,少微胡乱地想,那日五月五在宫中驱疫,刘纯欢喜跑来求泼时,她应当将驱邪的水洒向他才对。

  胸口堵得发闷,泡影已然破裂,真切的怒气再次聚拢壮大。

  洞中的影子无声紧缩成一团,却仍在仰头看着上面的人。

  陌生的少女突然出现,头上佩着金目面具,肩上披着彩羽,光亮缤纷,但眼底昏暗漆黑,从巨大的失望转向巨大的愤怒。

  于是洞中虚弱的影子并不认为自己还有活的可能。

  果然,那陌生少女不再多看多问,转头向一侧,喊出一个名:“刘岐。”

  刘岐就站在她身后,面庞掩在重重昏影下。

  四目相对,他于无声中已得召令,回过头,对邓护道:“让他们放行,向全部人等放行。”

  “诺!”

  这声掷地有声的应答之后,洞中影子只见上方少女未有离开,而是重新看入洞中。

  那双垂视而下的眼睛里涌动着报复的风暴,语气却清晰平稳:“我乃当今大巫神,今欲以鬼神之名,假你之口舌,以谎言妄语揭破惊世之实——你敢言否?”

  影子声音细小:“我敢。”

  语落,上方伸出一只手。

  影子颤颤将自己的手递上。

  这道影子是个十岁左右的女孩。

  她困藏于此,像是一根脏脏的、薄薄的衣带,伶仃至极,少微很轻易便将她拉起。

  但因为太虚弱太伶仃,好似稍用力便要将那只胳膊拽得脱臼离体,少微只好改作两只手,抄至她腋下,将她托抱出。

  再伶仃的人也有骨头和皮肉,抱起来时仍有重量,这重量握在手上,少微忽有些恍惚。

  没在洞中见到想见的人,她失望至极。没寻到活的刘纯,她亦感到挫败。

  但这陌生女孩即使无名无贵,骨血却也沉沉甸甸,这是命,是人,自有其重量,不以她失望或挫败而改变,依旧顽强活在这里。

  而只要是人就能开口,正如蝇虫也能引路,蚁穴溃堤,微虫噬木,堤溃梁塌之下,所谓天子也要被迫改道禁步。

  少微再次将神只面具从头顶拉下,盖住了面容。

  世间道理霸道无凭,凭什么要她守序?既将知情者灭口,经手之人死了,那真相就由她说了算。

  面具佩好,少微起身,垂下一手,牵过那无名伶仃性命,刘岐一手提剑,一手提着半只焦履,影子重叠着一同走过数座硕大铁笼。

  人群在涌来。

  花狸久去未归,郁司巫牵肠挂肚,带领一群巫者,入得庭院寻找。

  搜查仙师府的禁军首领,暗中担负监视刘岐搜查进度的任务,见刘岐迟迟不回,以护卫殿下安危为名,率禁军追来探看。

  巫神入凶宅驱疫,巫者们围绕不去,许多百姓都被吸引,不少人寻到那扇破旧小门外,探首不敢入,不知哪个推了哪个一把,那人刚被推进去,立刻有人跟从,后方的百姓纷纷涌入。

  人声伴随人影涌动,层叠堆涌如浪,直到巫神重新出现。

  玄衣朱裳的巫神身侧立有身穿青金色衣袍的少年,一如神之祭器护持左右。

  鬼神与祭器皆在,破败肮脏的院落仿佛就此成了祭坛。

  巫神身后踉跄行出一个头发蓬乱、粗衣垢面,瘦到脱相的女孩。

  众目注视下,女孩颤抖着身体,大声将真相揭发:“仙师赤阳多年来在此囚杀童女童男无数,放血!剥皮!碎骨!修害人邪术,欲颠覆大乾江山!!”

  女孩竭力之下的声音隐约透着哭意,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下,传荡出此院,传进巷口,传入仙台宫,传至天子面前。

  坐在棋盘后的皇帝转头看向跪伏传话的禁军。

  棋盘对面跪坐着的是严勉,皇帝今日心情很好,坚持要与他下棋,然而此时……

  严勉已变了脸色,抛下手中黑子,也看那禁军。

  一旁正被婢女侍奉着吃瓜果的梁王神情大骇,口角流出瓜汁,一手指向禁军,一面看向皇帝:“邪术……皇兄,皇兄!”

  那禁军再叩首:“六殿下还在那暗室中发现了赵王世子的鞋履……”

  皇帝面容僵硬。

  郭食听在耳中,心绪一时杂乱,于皇上而言,这件事中,有无赵王世子已不是十分重要,单凭那句“修害人邪术,欲颠覆大乾江山”……这赤阳就已注定再不能被信用了!暗中也用不成了,这如何还敢放心去用!

  甚至再谈用或不用,意义已然不大。

  消息蔓延奇快,民众激愤,城外人影如云如雷,闹闹穰穰,轰轰隆隆,连夜围至灵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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