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反客为主-《病骨逢春》

  那人身披银甲,外罩一件略显宽大的白色狐裘大氅,脸色是近乎透明的苍白,薄唇紧抿。他骑在一匹神骏却同样疲惫的白马上,身形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雪吹落马下。

  许淮沅。

  他清淡雅洁眉宇间,一抹笑意浅淡温凉,无声告诉她。

  我来了。

  飘飘扬扬的雪花自天际落下,伴着周身苍凉激烈的刀刃声飞旋落下,素净通透的落在谢晚宁乌黑的眉睫,一片鸭青之上悄然覆了翩然的白蝶,再无声融化,湿了那一小片细腻感怀的心情。

  夕阳,城关,援兵,遥望。

  她望向那遥远的人,回忆起当日初见,她伏在高墙之上,穿过一片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看见他在廊下悠然煮茶。

  那些悠然而遥远的往事,如今俱化作飘过边戍城关荒草之上的飞雪,又在他们眉眼之间悄然融化。

  此刻,她在城内,一手执剑抵在颈间,满身血迹回身而望,他在城外,亦是一身奔波千里之外的灰尘,她在城内,漫天飞雪里静静仰首,在扑面的雪花里感慨万千,看天地苍茫共成一色,望着那个唇色总是淡若早樱的男子;他在城外,忽视自己的危难,为她奔走求援,终于在这样的危机关头赶到城下。

  她没想过,从相互算计到舍身相救,竟已过了这么久。

  这些患难与共,此生难替的日子。

  那些朝夕相伴,执手扶持的险程。

  落雪渐密,天地皆白,万军厮杀的飞雪之中,有人一身霜白的骑在马上,夕阳浅淡的雪花里,有人执剑凝视。

  外界喧嚷而激烈,他们两人却无声相对。

  谢晚宁突然想笑,笑意未出又有点想哭,结果她没笑也没哭,气一泄,眼睛一翻,直接晕了。

  她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叶景珩看着她那苍白的脸色,以及几近微弱的呼吸,立马搭上她的脉搏,却发现除了有些营养不良的虚弱和疲惫外,并没有什么大碍。

  他微微松了一口气,抬眼看向城楼之下那个雪白的身影。

  他挑了挑眉。

  叶景珩一直密切注视着谢晚宁这边的动向,见她一直退后便已察觉不对,飞身而来准备阻止谢晚宁,然而他正要出手,她却突然看见了他。

  距离虽远,但是叶景珩时刻关注着谢晚宁,自然也看见了她的神情,瞧见了远处许淮沅的身影,挥手将妄想靠近的戎人士兵一把丢下城墙,同跟在身后的月七使了个眼色。

  那意思就是,自己的人可以不用出现了。

  月七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为这些隐藏多年的势力不用过早的暴露在冀京那些人面前而欣喜万分,立马点点头退了下去。

  此时战争已经呈现出一边倒的架势,守城士兵见来了救兵,士气大振,配合着援军将那戎人打得里应外合,屁滚尿流,将城楼之下的呼延灼看得脸色越发冰冷,最终决定鸣金收兵。

  叶景珩将昏过去的谢晚宁抱起,垂眼看向城楼下的许淮沅。

  在这般危难的情形之下,他骑着一匹高大白马,带着救兵自远方雪原而来。

  这出现的时机倒是计算的恰到好处。

  风很凉。

  风里有冬日清冷的雪香。

  谢晚宁在这一片清冷的气息里幽幽转醒,然而却没有立刻睁眼,只是闭着眼摸索身侧,她的手掌在缝补多次的粗糙被褥中一点点的抚摸过去,触手冰凉……

  没摸着期望中的温暖。

  她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是梦吗?

  刚刚自己在城楼上那样深情而又遥远的对视,那个让他日思夜想却又不得不埋藏于心底的身影,难道……终究只是一场梦吗?

  她有些失望的叹口气,准备抽回自己的手起床,然而下一秒,手背突然一热,接着有人带着温热的气息在耳旁轻笑一声。

  “怎么不继续摸了?”

  谢晚宁瞬间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熟悉的略显陈旧的营房屋顶,似乎屋里如往常般点了一盏油灯,此刻正跳动着微弱的火苗,将室内晕染成一片暖黄。

  她吸了口气,微微偏头,视线下落。

  首先看到的,是搭在她手背上那只修长却苍白得几乎毫无血色的手。每根指甲晶莹玉润,如最好的珍珠,指节分明,优雅依旧,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虚弱,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他的指尖一如往常,带着一丝凉意,但掌心贴着她手背的那一小片肌肤,却传来那熟悉的的点点温热。

  她的目光顺着那只手向上移。

  许淮沅就坐在她床榻边的矮凳上,身上依旧穿着那件沾染了风尘与些许暗色血渍的银甲,外面松松垮垮地罩着那件白色狐裘大氅,似乎因为来的太急而还没来得及换下。他微微倾着身,另一只手的手肘撑在膝上,以手托腮,微笑着看着谢晚宁。

  四目相对。

  “你怎么就知道往床里面摸?”许淮沅笑着眨眨眼,语气轻松,“你的夫君最是守礼之人,怎会不经娘子同意贸然登上娘子的香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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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被他说的风流,就好像街上那些无所事事的纨绔弟子调戏小娘子时所说的那般油腻腻的话,然而他眉宇之间又是朗月清风,毫无猥琐之意,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让人又觉得他一本正经的好像真的只是在论述这件事情的不可为罢了。

  谢晚宁却盯着他,一言不发。

  “怎么了?”许淮沅微笑着开口,“还有没有哪里不适?”

  “有。”谢晚宁答的很坚定。

  “哪里不适?”听见她的回答,许淮沅那风流轻浮的模样,立刻认真起来,“告诉我。”

  谢晚宁却一把绕上他的后颈,将他拉了下来。

  屋内景象顿时天旋地转,那破旧的床榻似乎是经不起这般折腾,顿时发出一声暧昧的“吱呀”声,然而谢晚宁却恍若未闻,只是压着许淮沅,低头。

  两人柔软的唇碰撞在一起的瞬间,许淮沅愣了愣,还没反映过来面前的家伙到底哪里不适就被强口勿了,然而不过片刻他便明白过来。

  喟叹一声,他揽住她的腰,将她收紧至自己怀里,然后反客为主的加深了这个口勿。

  缠绵悱恻,辗转来回,将这些日子的思念尽数倾注于此刻,像天涯海角繁花纷繁,飘落如雪,又似月夜星来长风拨弦,而幽深的溪流边,青翠柳枝繁丝飘摇,飘入更远沉静春山,在茸茸碧草间如水起伏。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许淮沅却突然一顿,睁开眼,皱眉拉起了面前的谢晚宁。

  接着,他愣了愣。

  灯火幽幽,面前这个从来坚韧如蒲草的少女,此刻第一次在他面前泪流满面。

  “为什么哭了?”

  他额头抵着她的,声音沙哑而低沉,“是为我吗?”

  “你遭遇暗算,若是无事为何不肯给我来信?”谢晚宁抹了把泪,勉强忍着那眼泪开口,“你明知我会……”

  许淮沅似乎对她没说完的话很是感兴趣,目光晶亮,直直看进她眼底。

  “会什么?”

  “会扭断你的脑袋!”

  谢晚宁咬牙,狠狠白他一眼,一把推开他,转头就要找鞋下床,“我还有事,得去看看外面怎么样了。”

  爱说不说!

  老娘不伺候了!

  “你怎么越发粗鲁了,”许淮沅却低低笑起来,声音透露出无限愉悦,伸手又将某个倔强又嘴硬的家伙又拉了回来,收入自己怀中。

  “外面的事儿不用你操心,燕王殿下自会处理的。”

  “他?”谢晚宁有些将信将疑,“他管这些事儿?”

  不是她质疑叶景珩的能力,只是叶景珩那厮一来就是留了心眼的,战争如此激烈的时候,除了赵崇武等见过他的高级将领以及自己带来的人,叶景珩都根本没同任何人提过自己的身份,众人虽也好奇,但也不曾过问,现在一切尘埃落定了,他还能暴露自己身份不成?

  似乎看出了谢晚宁的疑惑,许淮沅微微一笑,“我这样的身份,见了燕王殿下,必然要行礼问候一下的,那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认也得认了。那现下你晕了,我官小,那负责这一切的只能是他了。”

  谢晚宁眨眨眼,有些狐疑的开口,“以叶景珩那狡猾的性格,他能愿意?”

  许淮沅挑挑眉,十分纯洁而天真的微笑,“我想,他这样的身份,在这里呆了这么久,做了那么长时间的甩手掌柜,此刻也该他出出力了,有他在,还来麻烦你做什么?他应该的。”

  谢晚宁朗声笑了笑,眉眼间都是愉快的气息。

  不用想也知道,这个病秧子肯定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了让叶景珩也没办法推脱的话,将叶景珩架在了那里。

  的确是。

  应该让叶景珩这个家伙也操操心了,每天自己如此沧桑,这家伙却打扮精致跟来看戏一般,回想起来实在令她气愤不已。

  她想的不错,许淮沅的确是给叶景珩戴了高帽,迫使他不得不在寒冷的雪地里咬牙切齿的负责一切。

  然而……

  许淮沅垂下眼睫。

  谁让他刚刚那般亲密的抱着她的?

  谁让他刚刚对自己露出挑衅般的眼神的?

  那就去干活吧。

  劳动使人思想进步,忙起来了就不会像只苍蝇一般围绕在她身边了。

  谢晚宁那边笑了半天,瞥见许淮沅还十分乖巧的垂着眼,立马想起来自己刚刚的问题,赶紧拍了他胸口一巴掌。

  “别岔开话题!快说,为什么也不给我来个信?”

  “都是为夫的错。”许淮沅被她这一巴掌拍的咳嗽起来,吓得谢晚宁赶紧从他身上下来,又扶起许淮沅给他递了杯茶,这才发现他脸色其实很差,刚刚她没有发现,不过是因为油灯的光晕柔和了他过于苍白的脸色,此刻许淮沅坐起来,那眉宇间掩盖不住的倦怠与那抹挥之不去的病气便展露在面前。

  他的唇色依旧很淡,如同被雪水浸染过的早樱花瓣,此刻因方才的咳嗽微微喘息着,更显脆弱。唯有那双望向她的眼睛,深邃如古井。

  “那日我在原野之上,窥见戎人军队便知大事不好……”

  他边说,边下意识地想收回抵着唇的手,似乎想掩饰那不适,却又因动作稍急,引来一阵更压抑的闷咳,不得不再次握拳抵住唇瓣,侧过脸去,咳得眼尾都泛起了一抹薄红。

  谢晚宁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酸涩得厉害。

  他这般强撑着,那会儿在城楼下那般决绝冲锋我做什么?

  又陪她刚刚瞎闹什么?

  万千情绪堵在喉间,一时间不禁有些自责。

  她怎么忘了,自己这一巴掌实在有力,这病秧子身体素来孱弱,又为她奔波劳累,怎么能受得住?

  她下意识地反手,轻轻回握住他那只冰凉的手,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暖他,“算了,你休息一下,等身体好了再说吧……”

  许淮沅感受到她指尖的力道和暖意,咳嗽声渐渐平息下来。他转回脸,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微微怔了怔,随即眼底那抹温凉浅淡的笑意又慢慢漾开,只是比往日更添了几分疲惫。

  “无妨,”他像是看穿了她的担忧,轻声安慰,声音依旧低哑,“老毛病了,歇一歇便好。”

  他顿了顿,目光细细描摹过她的眉眼,确认她真的无恙,那紧绷的肩线才几不可查地松弛下来一分。

  “对了,你……饿不饿?灶上一直温着清粥。”

  他勉强压着喉间快要溢出的咳嗽,开口,“我带了粮食来,现下粮食不紧缺了,我看着你……又瘦了好些,今日开始得慢慢补回来。”

  室内烛火摇曳,将他病弱却依旧挺直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安静地守护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外面还有战后收拾残局的隐约声响,但在此刻,都被隔绝在了这温暖的静谧之外。

  谢晚宁摇摇头,突然莫名其妙的觉得很幸福。

  见她不吃,许淮沅点点头,便继续说了下去。

  “可你已经进城,情况危急,戎人此举如此大阵仗,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我便决定向附近的城池救援。”

  “可谁知……”许淮沅抬眼,看向那飘摇的油灯,“那夜,突然有人扣响了我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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