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海边梦想》(下)-《海风吻过讲台》

  信写好了,每一张都折得小心翼翼,像藏着一个一碰就碎的梦。孩子们簇拥着武修文,浩浩荡荡往海边去。黄诗娴自然跟在队伍最后,看着前面那个清瘦的背影,他正侧头听张小杰兴奋地说着什么,唇角带着极浅的笑意。

  阳光正好,海面碎金涌动,咸湿的风裹着孩子们的欢笑扑打在脸上。

  选定的地方在学校后面一片僻静的海湾。一块巨大的礁石像沉默的守护者,挡开了大部分风浪。武修文变戏法似的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巨大的透明玻璃瓶,瓶口系着深蓝色的绸带。

  “哇!真要用漂流瓶啊!”孩子们惊呼着围上去。

  “这是我们的‘梦想时光瓶’。”武修文举起瓶子,阳光透过玻璃折射出炫目的光斑,“现在,请把你们的信,交给十年后的自己。”

  队伍排成长龙。每个孩子走到武修文面前,都将信封双手递出,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庄重。有的孩子放进去后还忍不住隔着玻璃摸摸自己信的位置,仿佛这样就能给未来的自己传递一点勇气。

  武修文最后一个走上前。他从衬衫口袋里拿出自己那封薄薄的信,折痕清晰。他没有立刻放进去,而是停顿了片刻,指尖在信封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像是一个无声的承诺。黄诗娴的心跟着他那一下停顿微微揪紧,她几乎能想象出那封信的重量:那里面装着他的教育事业,他的灯塔,他全部的不肯投降的根。

  信被投入瓶口,淹没在一片海蓝色之中。

  “封瓶!”武修文朗声宣布。他仔细地用防水胶带封好瓶口,系紧蓝色的绸带,然后将瓶子高高举起,走向那块巨礁脚下早已挖好的一个小坑。孩子们屏息凝神地看着他将瓶子郑重地放入,又一捧一捧地将沙土填回、压实。

  整个过程像一场无声的仪式。海鸥在不远处盘旋鸣叫,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礁石,为这场仪式奏着雄浑的背景乐。

  武修文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沙土,转身面向孩子们和一直静静站在外围的黄诗娴。海风将他额前的黑发彻底吹乱,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格外明亮的眼睛。

  他抬手指向远处海平面上若隐若现的一个小白点:“看那边,能看到吗?那是一座灯塔。”

  孩子们踮起脚尖,眯着眼努力望去。

  “我选择当老师,就是想象它一样。”武修文的声音被海风送过来,清晰又带着一种滚烫的温度,“可能我自己一辈子都去不了太远的地方,但我希望,我能成为你们人生海上的一座小灯塔。风大的时候,浪急的时候,你们搞不清方向的时候,回头看看,我这点光也许不算亮,但肯定一直在那儿,告诉你们哪里是岸,哪里不能撞。”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进每个人心里。

  “读书,写字,学数学,不是为了考试满分,是为了给你们将来无论选择哪条船,都能配上最硬的帆、最牢的舵!今天的这封信,就是你们给自己定的第一个航向!别怕风浪大!咬紧了牙,握稳了舵,冲过去!”

  孩子们安静极了,一双双眼睛里仿佛也燃起了小小的火苗,亮得惊人。连最皮的几个孩子也紧紧攥着拳头,小脸绷得严肃。

  黄诗娴感觉眼眶热得发烫。她死死咬着下唇,生怕一松劲,那些汹涌的心疼、敬佩和几乎要破胸而出的爱意会脱口而出。她看着他被阳光勾勒出的侧影,看着他身后无垠的大海,忽然觉得他那么单薄,又那么巍峨。调查组的刁难、生活的清贫、那些嚼舌根的议论……此刻在这份梦想面前,渺小得像脚下的沙粒。

  武修文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稚嫩却无比认真的脸庞,最后,不经意地,落在了她脸上。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黄诗娴清晰地看见他眼底有什么东西猛地闪动了一下,像是灯塔的光突然找到了焦点。他的话语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喉结滚动,才继续下去:“我武修文在这里承诺,只要你们需要,只要我还站在讲台上一天,我拼尽全力,也会帮你们把帆鼓满,送你们去我从来没去过的地方!”

  海风呼啸着卷过,将他这句承诺吹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也狠狠地凿进黄诗娴的心底。

  “老师!我们一定加油!”张小杰突然带着哭腔大喊一声。

  “加油!加油!”孩子们跟着喊起来,稚嫩的声音汇聚在一起,竟压过了海浪的喧嚣。

  武修文看着他们,笑了,嘴角弯起一个极其温柔的弧度,眼尾泛起浅浅的纹路。黄诗娴从未见他这样笑过,轻松,释然,充满希望。她的心脏像被泡进温热的柠檬水里,酸涩和甜蜜疯狂地交织翻滚。

  活动结束,孩子们三五成群地跑开,沙滩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武修文站在原地没动,望着那片埋下梦想的海滩,不知道在想什么。

  黄诗娴慢慢走过去,站到他身边,和他一起望着那片重归平静的沙地。两人肩膀之间隔着半拳的距离,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粉笔灰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你刚才说得真好。”她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灯塔那个比喻。”

  武修文似乎才从沉思中回过神,侧头看她,耳根有点不易察觉的红:“……随口说的。是不是太理想主义了?有点傻气?”

  “不傻!”黄诗娴猛地摇头,语气急切又认真,“特别好!真的!我……我都想给自己写一封信了。”说完她才觉出这话里的孩子气,脸一下子热起来,慌忙低下头。

  武修文却轻轻笑了一声。很低,气声一样,混在海风里,但她听见了。

  “那就写。”他说,“写给十年后的黄老师。看看她是不是还这么……”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还这么热心肠,爱照顾人。”

  黄诗娴的心跳猛地失控。他话里的那份熟稔和轻微的调侃,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她鼓起勇气抬眼看他。

  夕阳正沉沉坠向海面,将他整个人镀上一层温暖的金红色。他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清晰地映出两个小小的、脸颊通红的她的脸。

  周围的一切声音仿佛都褪去了。海浪,风声,远处孩子们的嬉笑,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世界小得只剩下他映着她的眼眸。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比如问问他那首诗是不是专为她写的,比如问问他知不知道豆浆是她特意绕远路去买的最甜的那家,比如问问他十年后他会在哪里……

  就在此时,

  武修文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尖锐地、执拗地响了起来,不是短信,是电话铃声。

  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所有暧昧的、涌动的氛围!

  两人同时猛地一僵,脸上刚刚氤氲起的温度急速褪去。

  武修文几乎是机械地掏出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像一道闪电劈开暮色!

  【李盛新校长】。

  黄诗娴倒抽一口冷气,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睛惊恐地睁大。

  调查组!结果!

  武修文的手指绷得死紧,指节泛出青白色。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明显的颤抖,然后,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按下了接听键。

  他将手机贴到耳边,声音干涩得发哑:“……李校长?”

  电话那头传来声音,但海风太大,黄诗娴听不清内容。她只能死死盯着武修文的脸,试图从上面捕捉任何一丝征兆。

  他的眉头先是紧紧拧着,然后,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意外的话,猛地舒展开,露出一种近乎茫然的、难以置信的神情。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像是忘了呼吸。

  黄诗娴急得快要疯了,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抓住了他冰凉的手腕,用眼神急切地询问:“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武修文仿佛才被她的触碰惊醒。他缓缓地、缓缓地移开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他转过头,看向她,眼神里的茫然逐渐被一种巨大的、汹涌的、复杂至极的情绪所取代——是震惊,是狂喜,是不敢置信,甚至还有一丝……恐慌?

  他张了张嘴,喉咙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沙哑得几乎变了调,被海风吹得七零八落,却又每一个字都像惊雷炸响在黄诗娴耳边:

  “校长说……调查组认为我……教学创新有显著成效……不但没问题……还要……还要树为典型上报?”

  话音落下的瞬间。

  世界寂静无声。

  只有海浪不知疲倦,一遍遍扑上沙滩,像巨大的、轰鸣的心跳。

  黄诗娴抓着他手腕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肤里。她仰着脸,瞳孔里倒映着漫天绚烂的霞光,和眼前这个男人震惊失措的脸庞。

  巨大的、过山车般的转折让她完全失去了反应能力。好消息?好多不真实的消息!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武修文也同样僵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只仿佛还在发烫的手机,像是攥着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典型,上报,这和他预想过好的结果截然不同!巨大的惊喜砸下来,带来的不只是喜悦,更多的是眩晕和措手不及。

  四目相对,他们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涛骇浪。

  远远地,传来郑松珍嘹亮的呼唤:“诗娴!武老师!吃饭啦!今天做了超好吃的椒盐皮皮虾……”

  那声音穿透暮色传来,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武修文猛地喘过一口气,像是刚从深水里挣扎出来。他反手一把紧紧握住黄诗娴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弄疼她。他的眼睛亮得骇人,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可校长还说……让我马上准备材料……但是……”

  但是什么?

  那个突兀的“但是”像冰锥骤然刺破刚刚升腾的狂喜!

  他后面的话还没出口,一阵格外凶猛的海风猛地扑上来,带着海水冰冷的咸腥味,劈头盖脸地打在两人身上,瞬间吹散了武修文未尽的话语,也吹得黄诗娴浑身一颤,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她只看见他惨白的嘴唇在一开一合。

  可风太大了。

  她一个字都没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