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名分-《西凤烈》

  夜已深,帅府书房只余一盏牛油灯噼啪作响。灯影在刘錡脸上跳动,他指节无意识地叩着面前摊开的《汉书》,目光却穿过书里的文字,仿佛落在虚空里。

  范烨悄步进来,将一卷文书轻放案头:“大帅,河套屯田的章程拟好了。”

  刘錡“唔”了一声,没抬眼,忽然问:“范先生,刘邦得了三秦,为何不先稳扎稳打,偏要急着东出去碰项羽?”

  范烨心下一凛,近前两步,低声道:“高祖若困守汉中,终究是王,不是帝。名分不定,如何与项羽争天下?”

  “名分……”刘錡指节停住,灯影里他的侧脸线条硬得像刀刻。

  范烨觑着他脸色,声音压得更低:“大帅,金虏敢如此放肆,慕容承嗣敢叛投,根子怕不在刀兵,而在……咱们这名头,属实尴尬啊。”

  刘錡终于抬眼,灯下那目光锐得刺人:“怎么说?”

  “咱们是只西军,”范烨语速快了些,“打西夏,明面上还是奉着临安朝廷的令。可这仗现在算是基本打完了,地盘也占了,可仍旧顶着这临时差遣的名号……”

  “临安那边,官家现在被金兵逼得喘不过气,一时顾不上咱们。可将来呢?”

  他喉结滚动一下,“江北局面一旦稳住,一道诏书下来,是让大帅您继续在这镇着,还是……召您回朝,另派个他人过来摘果子?”

  刘錡眼皮跳了跳,没吭声,指节又慢慢叩起来,一声声敲在寂静里。

  “在他人眼里,咱们还是大宋的兵,那李仁孝,亡国之君,咱们怎么处置?说实话,由咱们西军出面给他封王,已于朝廷法度所不容!只是现在没人提,李仁孝到估计也以为是临安官家给他封的归义王呢!”

  “金人就是看准了咱们这名不正言不顺,才敢说这是‘宋夏恩怨’,保下慕容承嗣!他们就是觉得咱们代表不了朝廷……”

  他喘口气,见刘錡眼神幽深,低头想了想,便豁出去般说出了自己早就想说却一直不敢说的话:“大帅!不能等临安反应过来!必须抢在前头!这西北天地,得有个名正言顺的主子!将士们提着脑袋跟您打下这片基业,都想给自己……奔个前程!”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

  书房里死寂。灯花“啪”地爆了一下。

  刘錡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夜色浓稠,远处营火如豆。

  “明日帅府议事……”他背对着范烨,声音沉哑:“就议……往后这片土地,政令由谁出,安稳怎么求。”

  范烨心头一动,深深一揖:“属下明白!”

  他退出书房,廊下冷风一吹,才发觉后背汗湿了。抬头望天,星子疏朗,却似有惊雷暗涌。

  次日帅府大堂,炭火烧得很旺。

  曲端、癿春、翟进、何藓等一众将领按剑立在东首,甲胄冰冷。吴玠、吴璘、康炯正率部在各地执行军务,一时赶不回来。

  西边是野利昌等归附西夏旧臣,个个眼观鼻鼻观心。

  还有几个披绛红袈裟的僧人,为首的两位僧人垂眸捻珠,也是一言不发。

  夏王朝以佛教为主要宗教信仰,其统治者大力推崇佛教,并积极推动佛教经典的翻译与传播。

  李乾顺时期佛教在西夏达到鼎盛,多位高僧在政治与文化领域具有重要影响力。

  此时,刘錡把他们请来,也是看重他们在夏国的影响力。

  刘錡坐主位,扫视一圈,开门见山:“今日请诸位来,不为别事。西夏已平,往后如何治理,本帅想听听各位的高见。”

  一阵沉默。

  野利昌偷眼觑刘錡脸色,斟酌开口:“大帅……如今百废待兴,首要当是安抚流民,恢复生产。是否应奏请朝廷,颁下明确章程?”

  翟进冷哼一声,声如铁石:“奏请?等临安那些相公吵出个结果,黄花菜都凉了!金贼在侧,蒙古虎视,咱们自己没个主心骨,等着被人啃吗?”

  一个干瘦的老僧缓缓抬头:“阿弥陀佛。众生疾苦,盼止干戈。若能有一位德者出面,总揽全局,使政令通达,亦是苍生之福。”

  白智光,作为西夏佛教领袖,曾主持翻译佛经,并推动西夏文佛典的刊行,对西夏佛教的体系化发展贡献巨大。

  另一个白胡子老僧接口道:“智光大师所言极是,大帅麾下终是客军,如今兵戈已息,宋夏合二为一,朝廷须尽快颁旨,设立督抚节度,稳定军心民心!”

  慧觉,凉州高僧,曾参与重修凉州感应塔及寺庙,并在河西地区弘法,影响深远。

  既然有人带头发言,众人开始议论纷纷,可多是就事论事,谈屯田、谈防务、谈安抚。

  曲端性子最急,听着这些不痛不痒的话,眉头拧成了疙瘩,忍不住看向站在刘錡身侧的范烨。

  范烨垂着眼,看似专注聆听,手指却无意识地在袍袖上轻轻划着,曲端顺着那隐约的轨迹看去,心头猛地一跳。

  那似乎是个……“王”字的起笔?

  他再看向范烨,范烨恰在此时抬眼,与他对视一瞬,目光深邃,微微颔首,随即又垂下眼帘。

  曲端脑中突然如电光石火般闪念,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嘭!”曲端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碗乱响,霍然起身,声如洪钟:“都别扯这些没用的了!”

  满堂皆惊,登时安静了下来,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曲端环视众人,最后目光灼灼地盯向刘錡,抱拳躬身,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

  “大帅!末将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但末将知道,兄弟们提着脑袋跟着大帅打下这片江山,不是为了看别人脸色,更不是等着哪天被卸磨杀驴!”

  他深吸一口气:“金狗欺我们名分不正,叛徒敢投敌,就是因为咱们名不正言不顺!”

  “临安远在天边,指望不上!这西北的天,就得由咱们自己顶起来!”

  “大帅!您带着咱们出生入死,恩威遍布河西,除了您,还有谁有资格坐镇这万里疆土,让兄弟们心服口服,让金狗蒙古崽子不敢放肆?!”

  他噗通一声单膝跪地,甲叶铿锵:“末将曲端,斗胆恳请大帅!顺应天命,承应民心,正位定名,以安将士之心,以慑虎狼之胆!”

  这一番石破天惊的话,像在滚油里泼了冷水,大堂瞬间炸开!

  翟进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精光爆射,立刻反应过来,第二个跪倒:“曲将军所言极是!大帅!这基业是咱们西军兄弟的血汗换来的,理应由大帅主宰!末将翟进,愿奉大帅为主!”

  其他将领见状,有的恍然大悟,有的虽觉突然但见大势所趋,也纷纷离席跪倒:“末将等愿奉大帅为主!”

  西夏旧臣和僧人们面面相觑,惊骇不已。

  野利昌脸色变幻,最终暗叹一声,也随着众人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