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串联-《西凤烈》

  刘錡端坐主位,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他等堂内喧哗稍止,才缓缓抬手。

  “都起来吧。”

  众人迟疑着起身,目光仍紧紧盯着他。

  刘錡目光扫过一众将领热切的脸,又掠过野利昌等人复杂的神色,沉默良久。

  大堂内落针可闻,只闻炭火噼啪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终于,刘錡开口,声音沉稳:“诸位之心,刘某知晓。然,此事关系重大,非比寻常。”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凝重:“眼下,金虏在北,窥伺在侧;内部百废待兴,人心未完全依附;仓促行事,恐非吉兆。”

  他看向曲端,眼神深邃:“曲将军忠心可嘉,但此事,容后再议。当务之急,是整军经武,安抚地方,巩固根本。待根基稳固,时机成熟,再论不迟。”

  曲端还想再说什么,被身旁的翟进悄悄拉住。

  范烨垂首站在刘錡身后,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议事就此结束,众人各怀心思散去。

  议事后的第三日深夜,兴庆府城西一处不起眼的宅邸内院,门窗紧闭。

  屋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灯芯剪得极短,光线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将范烨和曲端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扭曲晃动。

  曲端卸了甲,只着一身暗色劲装,魁梧的身躯在狭小的房间里更显压迫感。

  他有些不耐地用手指敲着粗糙的木桌边缘,发出笃笃的轻响。

  “范先生,大帅那日按下此事,到底是何意?是真觉时机未到,还是……另有顾虑?”

  他压着嗓子,目光灼灼地盯着对面看似平静的范烨。

  范烨穿着一袭青布长衫,袖口有些磨损,他正慢条斯理地用火钳拨弄着炭盆里将熄未熄的余烬。

  “曲将军稍安勿躁。大帅雄才大略,思虑自然深远。慕容承嗣叛投之事未平,内部百废待兴,若仓促行事……难免授人以柄,反为不美。”

  “哼!”曲端鼻腔里喷出一股气,“顾虑这个顾虑那个,等到临安那边腾出手来,一道圣旨让大帅回朝,你说到时候大帅去是不去?”

  “如果去,咱们这些跟着打江山的兄弟,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果不去,直接背上一个拥兵自重的罪名!”

  “到时候,再随便派来个文官指手画脚,咱们的血就白流了!”他越说越激动,拳头攥紧,“我看大帅就是太谨慎!”

  范烨终于放下火钳,抬起眼,昏黄的灯光下,他眼神深邃,洞悉人心。

  “将军忠心赤诚,范某佩服。然,欲速则不达。大帅按下此事,非是不愿,实是等待。”

  “等待什么?”曲端追问。

  “等待……水到渠成。”范烨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等待一个,让大帅不得不顺应天命的势。”

  曲端眉头紧锁,咀嚼着这句话,心思急转。

  “范先生的意思是……咱们得加把火,让这水快点开?”

  范烨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转而问道:“曲将军,那日堂上,你率先劝进,勇气可嘉。可知此举,已让你在众将之中,脱颖而出?”

  曲端眼神闪烁了一下,暗藏一丝警惕:“本将直肠子而已,想到什么说什么!看不惯那些弯弯绕!”

  “将军快人快语,自是豪杰本色。”

  范烨语气诚恳,话锋却悄然一转,“然,仅凭将军一人之力,这势恐怕还嫌单薄。若能有更多手握重兵、镇守要害的将领,一同上书,陈说利害,恳请大帅以大局为重……这分量,可就大不相同了。”

  曲端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范烨的意图。

  嘴里却故意说道:“前日堂上,众人不都附议了么?”

  范烨微微一笑:“不一样不一样,堂上事出突然,众人毫无准备,匆忙之中,只好从众。这几日,应该都思虑清楚了……”。

  曲端明白,范烨这是要他暗中串联将领,统一思想,集体劝进,以免出现不同声音,形成障碍!

  他眯起眼,身体微微前倾:“先生是说……康炯和吴玠兄弟?翟进那天反应倒快。还有卧浪括咩那几个降将……”

  范烨轻轻摇头,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无形的轨迹,慢悠悠地说:“翟将军自是明白人,不用多说。”

  “至于那几个夏将嘛……身处前沿,直面鞑靼人的压力,背后如果有一个强有力的靠山,他们自然是愿意的,何况,拥戴之功,会大大冲淡他们的降将身份。”

  “至于其他将领,没能在第一时间和我们二人一同劝进,心里会怎么想?就难说咯!”

  他抬眼看向曲端,目光意味深长。

  曲端没有立刻接话,他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粗茶,灌了一口,借机掩饰心中的盘算。

  范烨这是要借他之手去串联众将,功劳却未必全算在他头上。

  这书生,心思也忒深!

  但他也清楚,这事若成了,首倡之功固然是范烨在背后推动,但他曲端作为实际串联者,在新朝的地位必将水涨船高。

  风险与机遇并存。

  “联络不难。”曲端放下茶碗,目光锐利地看向范烨,“但总要有个说法。总不能空口白牙让人家跟着冒险吧?大帅的态度……”

  “将军久在军旅,威望素着,与各方袍泽联络起来,总比我这书生要方便得多。”

  范烨知道曲端这是在探他的底,他沉吟片刻,道:“大帅之心,昭然若揭。若非有意,那日便不会只是‘容后再议’,而是严词斥责了。”

  “如今只是按下此事,不过是等待一个更成熟、更无法推拒的时机。将军联络诸将时,可明言此乃为西军数万将士之前程计,为河西陇右百万生灵之安危计,绝非为一己之私。大帅仁厚,必能体察众将苦心。”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具体如何措辞,将军可与众将商议,务必恳切,言之有物,切不可流于空泛。譬如,可强调金虏威胁日亟,内部需有强主统筹;或言临安远隔,政令不通,不利于边陲稳定云云。”

  曲端心中渐渐有了底,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这事包在我身上!康炯他们那边我去说,只是卧浪那几个夏将……”

  范烨点点头,提醒道:“他们不必我们多说,自会见机行事,只是此事需隐秘进行,万一走漏风声,被大帅知道我们在私下串联,反而不美。”

  “放心!”曲端一拍胸脯,“带兵这么多年,这点分寸还有!”

  他站起身,魁梧的身影挡住了灯光,“范先生就等着好消息吧!这从龙之功,少不了范先生一份。”

  范烨也站起身,拱手道:“将军言重了。范某只愿见新朝早定,将士得安,百姓乐业。一切,都仰仗将军了。”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一笑!

  曲端不再多言,拉低帽檐,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闪出房门,融入夜色。

  范烨独自站在昏暗的室内,听着远去的脚步声消失,这才缓缓坐回炭盆边。

  盆中余烬泛着微红的光,映着他平静无波的脸。

  他伸手,慢慢将几块新炭添入盆中,火星噼啪溅起。

  “这水,也该烧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