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活瘟神-《鉴芳年》

  片云城。

  城如其名。

  如一片孤云流落大漠,无所依傍。

  西风黄沙,残阳沥血。

  城头驻守的士卒望见一队人马从夕照中飒沓奔来。

  为首的人黑衣黑马,身后背着一杆烂银枪,整个人都被夕阳镀上了一层血光。

  “是少将军巡边回来了!是少将军!”士卒们急切地大叫着,因缺水而干裂的嘴唇绽裂了,沁出了道道血丝。

  消瘦黧黑的面颊上唯有一双眼睛异常明亮。

  他们口中的少将军,就是靖安侯雷政通的三女儿雷鸷。

  原名雷鹤,她自己却不喜欢这个“鹤”字,故而改做了“鸷”。

  她今年也不过十七岁,却十分骁勇,银枪黑马,最喜突袭和贯阵。

  手下一队精骑兵,号称“鹞子营”。

  如今雷将军带兵前往上谷救援,留她驻守片云城。

  日落前须例行巡边,防止附近有胡人设伏。

  城门开了,雷鸷利落下马,拉了缰绳缓步入城。

  “少将军!”城门卫尉王才和几个士卒围了上来,双眼猩红,神色悲愤。

  雷鸷心头一颤:“出了什么事?”

  “是敖鹏那个畜生!”王才咬破了嘴唇,鲜血溢出,却丝毫不觉得疼,“他……他趁着您不在城中,居然命人把陈家两姐妹给……给掳走了!”

  “掳到哪里去了?!”雷鸷随问着翻身上马,“快!都跟着我去要人!”

  陈家姐妹是和她一同长大的,花朵儿一般的两姐妹,性情温柔又聪慧伶俐。

  雷鸷不善文墨,她帐中所有一应文约籍录事务都是这姐妹俩在料理,从未出过差错。

  就像她们的父亲陈司马为雷将军掌管文书一样。

  而那个敖鹏,则是个活阎王真太岁。

  他是大将军凤亚丘的亲外孙,兵马大元帅敖敬修的小儿子。

  被三千黑甲军送到这里来做监军,实则就是来混军功的。

  他到这里不过数月,就已搅得城中人心惶惶鸡犬不宁。

  他在京城就是出了名的恶少,到了边陲更加作威作福。

  将士们敢怒不敢言,只因他位高权重,就连雷将军也要敬让他几分。

  之前他就曾经表露过,想要把陈家姐妹纳为妾,可陈家人坚决不肯。

  没想到他今天趁着雷鸷不在,竟叫人直接把姐妹两个掳走了。

  雷鸷急着要人,却被王才等人拦住了:“少将军,不必去了……陈家姐妹的……尸身……已然……已然被送回家中了……”

  雷鸷一听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倒流,她咬紧了牙,一句话也不说,纵马奔向陈家。

  陈司马随雷将军去了上谷,家中只有陈夫人和两个女儿。

  雷鸷到了陈家门前,就见黑压压的人群围在院子里。

  “少将军来了!”有人发一声喊,人群立刻闪出一条窄路。

  雷鸷下马,迎着一双双哭红的眼睛走进去。

  屋内静得骇人。

  两个女孩的尸体蜷缩在门板上,衣不蔽体,身上满是伤痕与污浊。

  最触目惊心的是胸口殷红到发黑的血渍,还有被拔掉指甲的双手。

  雷鸷扑通一声跪下,伸出手去握上姐妹俩蜷曲冰冷的手,泪水夺眶而出,胸腔被恨意激荡得几乎要爆裂。

  但她知道,有人比自己的恨意浓烈千万倍。

  “陈阿娘……”雷鸷望向陈夫人。

  她跪坐在女儿们的尸身前,如泥塑木雕。

  平日里总是整洁端庄的陈夫人,如今却头发散乱,连鞋都丢了一只,赤脚上满是伤痕。

  可以想见她为了寻回女儿是何等的慌乱无助。

  “陈阿娘……”雷鸷又唤了一声,尾音颤抖。

  “嘘……”陈夫人猛地抬头看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明玉和明珠睡着了,别吵着她们。”

  说完她俯下身去,紧紧将两个女儿护在怀里,像母鸡护着小鸡。

  她的眼睛亮得吓人,只有疯子才有那样的眼神。

  雷鸷知道,陈夫人已经疯癫了。

  这两个女儿是陈夫人和丈夫的心头肉,当真是如珠如玉一样疼爱,教养得知书识礼,温雅娴静。

  军营里的人提到陈家这对姐妹花,谁不夸个好?

  雷鸷心口疼得不敢喘气,她本不擅安慰人,更何况此情此景?

  “少将军!该让敖鹏偿命!”终于有人忍不住了,高声嚎叫,声音嘶哑如野狼。

  “偿命!偿命!”随即有更多人响应。

  没有人不恨敖鹏,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雷鸷在呼声中站起身,她想杀了敖鹏!将他身上戳出上百个透明窟窿!

  “住口!”洪钟般的断喝响起,须发斑白的薛副将走了进来,高大的身躯拦在雷鸷面前,“少将军,小不忍则乱大谋啊。将军不在城中,敖鹏又是监军,有三千黑甲军护卫。你去寻他,万一被他的人所伤,我们如何向将军交代?反将过来,你若伤了他,必然会被反咬一口。到时候不但不能给陈家姐妹报仇,连将军也要受连累。朝中忌惮雷家军的大有人在,正愁找不到借口。不可不慎啊!”

  薛副将的一席话如同冰水一般浇在众人头上,滔天的恨意当然不会削减半分,理智上却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对。

  敖鹏是监军,可以直接向朝廷奏报,他随意捏造个罪名,就够雷家军受的了。

  就好比如今城中缺粮缺水,敖鹏却向朝廷奏报说这里军粮充足,饮水也不成问题。

  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惩罚雷家军不肯听他的调度。

  而他自己享用着专人从京城运来的琼浆美味,食物多得发臭扔掉喂狗,也不肯分一点给守城的将士。

  他敢如此作威作福,是料定了这里没有人敢把他怎么样。

  就像当初他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当着全军的面说了这么一句话:“如果我有什么闪失,你们都得给我陪葬!”

  这话恨得人能把牙咬碎,可偏偏比真金还真。

  凤亚丘作为太后的亲弟弟,贵为摄政大将军,他的亲外孙被送到这里来,莫说是丢了性命,便是擦破一层油皮,雷家军都要被扣一年军饷。

  这就是一尊惹不起也躲不起的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