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办公室的灯光-《落土的星星》

  晚自习的铃声像根被拉紧的弦,在教学楼里荡开最后一丝余响。

  楚运欢攥着本皱巴巴的错题本,在李老师办公室门口来来回回踱了三圈。塑料封面被手指捏得发潮,边角卷成了波浪形,里面夹着的玉米叶不知何时掉了出来,正卡在门缝里轻轻颤动。

  门板上的毛玻璃映出昏黄的光晕,李老师批改作业的身影被拉得老长,红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顺着门缝钻出来,像春蚕在啃食桑叶。楚运欢的喉结上下滚动,掌心的汗把错题本封面洇出浅痕——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找老师问问题,心脏擂鼓似的敲着胸腔,比上次面对张大山时还要紧张。

  他想起吴文娇说的“不懂就要问,老师就像田里的引水渠,不给你开口子,水怎么流得进来”。终于深吸一口气,指尖在“报告”牌上磕出轻响,声音比蚊子哼还小:“李老师,我想请教……”

  “进来吧。”李老师的声音混着翻页声传来,听不出半点不耐烦。楚运欢推门时,裤脚蹭到门后的拖把,带起的灰尘在灯光里打着旋,慌得他赶紧用鞋底碾了碾。

  办公室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薄荷牙膏味。

  李老师正趴在堆满试卷的办公桌上,老花镜滑到鼻尖,鼻梁上架着的台灯把光圈投在楚运欢的错题本上——那是他刚才从门缝塞进去的。红笔在“椭圆方程应用”那页画了个圈,旁边批注:“这里用你熟悉的粮囤模型试试?”

  “坐。”李老师推了推眼镜,从桌下拽出把折叠椅,金属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吱呀”声。他把搪瓷杯往楚运欢面前推了推,里面的胖大海泡得发胀,“我观察你很久了,错题本上的批注很用心。”

  楚运欢的耳朵“腾”地红了。他的批注总带着股庄稼味:把函数图像叫“玉米长势曲线”,把化学方程式配平说成“分粮食”,上次还在物理错题旁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犁,标着“受力不对,犁会跑偏”。他一直怕老师觉得这是胡闹,此刻却听见李老师说:“这种具象思维是你的优势,很多城里孩子想学都学不来。”

  李老师翻开自己的教案本,泛黄的纸页上贴着各式各样的小纸条:有从旧挂历上剪的机械结构图,有学生画的农田速写,甚至还有片压平的玉米叶,叶脉上用蓝笔标着“杠杆原理示意图”。“我们从生活案例入手。”他的红笔在纸上划出重点,“比如这个匀速圆周运动,你想想你爹扬场时的木锨——粮食做圆周运动时,速度越快,飞得越远,对不对?”

  楚运欢猛地抬头。父亲扬场的画面突然撞进脑子里:木锨绕着身子旋转,麦粒在最高点被甩出去,划出道金灿灿的弧线。他以前只觉得那是力气活,此刻才发现里面藏着物理道理,就像被人拨开了眼前的雾。

  台灯的光圈里,李老师画出三张表。第一张是晨读计划,用“实物联想记忆法”背单词:食堂的馒头旁写着“stead bread”,后面画了个冒着热气的小馒头;操场的篮球架标着“basketball hoop”,箭头指向王强常投篮的位置。“明天早上去食堂,指着馒头念三遍,保准忘不了。”李老师笑得眼角堆起皱纹。

  第二张表是物理公式拆解,全用农具做例子:把滑轮组叫“吊水井的轱辘组”,摩擦力公式旁画着犁地的示意图,旁边写着“犁头越光滑,摩擦力越小,就像给犁上了油”。楚运欢的手指抚过纸面,突然觉得那些拗口的公式变得亲切起来,像认识多年的老伙计。

  “每周三晚自习,你到我这儿来。”李老师在第三张表上圈出时间,“咱们单独讲难点,就用你这本‘庄稼错题本’。”他突然从抽屉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各种小零件:有拆下来的自行车链条,有旧收音机里的齿轮,还有个迷你的木制辘轳模型,“这些都是教具,比课本上的图直观。”

  楚运欢捏着那只小辘轳,木头的纹路里还带着淡淡的松脂香。李老师转动摇柄,细线缠着轴芯缓缓上升,像真的在吊水。“你看,”他指着转动的轴,“这就是半径与线速度的关系,轴越粗(半径越大),同样的转速下,线速度越快,就像大轱辘吊水比小轱辘快。”

  窗外的月光爬上桌面,给铁皮盒里的零件镀上层银辉。楚运欢突然想起自己总在晨读时盯着食堂的馒头发呆,原来那些被他忽略的日常,都是藏着知识的宝矿。李老师的红笔还在纸上沙沙游走,把英语单词和农田、物理公式和农具、化学反应和做饭的火候一一对应,像在编织一张看得见摸得着的知识网。

  “其实我小时候也总被老师说‘想法奇怪’。”李老师突然放下笔,指节在教案本上轻轻敲着,“那时候学浮力,我总把木块想成我家的木盆,老师说我‘不务正业’,直到有次我用木盆给教室运水浇花,他才发现这办法挺管用。”

  楚运欢的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他想起吴文娇总说他“背单词像说评书”,王强笑他“解物理题像在说农活”,原来这些被调侃的特点,竟是李老师说的“优势”。错题本上那个歪歪扭扭的犁,此刻看起来也没那么可笑了。

  “回去吧,明天还要早起。”李老师把三张表叠好,塞进楚运欢的错题本,“记得按表上的来,遇到卡壳的地方,就去观察生活——食堂的蒸笼、操场的篮球架、甚至你爹的农具,都是你的老师。”

  楚运欢走出办公室时,走廊里的灯已经灭了大半,只有李老师门口的那盏还亮着,像颗悬在黑夜里的星。他摸着口袋里的小辘轳模型,木头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

  路过操场时,他看见王强还在打篮球,月光把篮球框照得发白。楚运欢突然想起“basketball hoop”这个词,赶紧在心里默念三遍,配上王强投篮的画面,居然一下子就记住了。

  教学楼的灯光次第熄灭,只有李老师办公室的窗还亮着,在夜色里晕开片温柔的黄。楚运欢知道,从今晚起,他的学习不再是对着冰冷的公式硬啃,而是能牵着生活的手往前走——就像父亲种地时,总要先摸摸土壤的脾气,才能种出好庄稼。

  回到宿舍,楚运欢把三张计划表贴在床头,用红笔在“馒头”旁边画了个笑脸。对床的男生探过头:“这是啥?看着像菜谱。”楚运欢笑着把小辘轳给他看:“是物理书。”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计划表上投下淡淡的影,像给每个字都撒了把希望的种子。

  他摸出那片卡在门缝的玉米叶,轻轻夹回错题本。李老师说的没错,他的根在土里,这不是缺点,是力量。就像办公室那盏长明的灯,总能在夜色里找到属于他的光,照亮那些藏在生活褶皱里的知识,也照亮他往前迈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