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乱世宗族墙头草-《扫元》

  “红,红旗贼来了!”

  镇江路丹阳县,西城墙上一阵骚动。

  尽管守军心里都清楚,巨寇石山已经率主力渡江南下,就绝不会满足于只占据一个集庆路。待其攻下江宁城后,必然会继续挥师东进,攻入富庶的浙北菁华之地。

  而位于句容县正东的镇江路丹阳县,便是首当其冲。

  可当红旗营兵马出现在丹阳县西郊的原野上时,城墙上的守军还是忍不住惊惶失措,失声尖叫起来。

  “快!快去请宗长过来!”

  一个小头目模样的汉子,脸色煞白,推搡着身旁的年轻子弟,声音因恐惧而变得尖利。

  堂堂大元王朝治下的县城,此刻负责统军守城的既不是朝廷任命的达鲁花赤和县尹,也非那些有官府背书,正式册封了虚衔的“义兵”万户、千户,而是颇具地方宗族色彩的“宗长”。

  这情形乍看颇为古怪,实则正是当前浙北地区元廷统治极度衰弱的无奈现状缩影。

  天下大势如同棋局,执棋者每落下一枚棋子,都必然会引动整个棋局随之变化。

  石山自脱离徐州红巾军独立发展以来,便率红旗营一路向南,高歌猛进。

  红旗营先取濠州,再夺滁州,继而全取庐州路,拿下了长江北岸拥有重要渡口的和州与无为州,石山欲要渡江南下的意图,已是昭然若揭。

  元廷虽然先后被刘福通、徐寿辉、芝麻李等部起义军拖住了大量兵力,一直未能腾出手来,大举进剿快速崛起的红旗营,但对石山的防范却从未松懈过。

  在江北,元廷设立了淮南行省,总揽剿灭红旗营诸般事宜。

  在江南,元廷则着力加强与庐州路、扬州路(滁州为扬州路辖州)一江之隔的江浙行省统治力量,设立了“双平章”。

  当平章政事卜颜帖木儿率领江浙元军主力西进荆湖,参与围剿徐寿辉所部红巾军时,后方军政要务便由另一位平章政事庆童主持(庆童是蒙古人,康里氏,并非姓庆)。

  徐宋大军一年前才大闹江南,从武昌府一路打江浙行省,彭莹玉、项普略所部联军更是经徽州路攻入杭州路,攻破了江浙行省治所杭州城,给该行省官员留下了极深的心理阴影。

  因此,当得知石山率领红旗营主力渡江,猛攻采石矶的紧急军情后,庆童立刻意识到又一个比徐寿辉更可怕的对手来了。

  他急忙调动江浙行省南部诸路的兵马向杭州路集结,以拱卫行省治所。

  同时,庆童还派遣以参知政事董抟霄火速赶往徽州路,整合该路地主武装,镇压境内此起彼伏的动乱,阻止红旗营大军南下,

  并期望董抟霄能在稳定徽州路形势后,趁红旗营大举东进时,伺机抄其后路,以减轻杭州路元军正面承受的压力。

  不过,徽州路本地的元军兵力也极为空虚,否则当地才平灭不久的起义也不会呈死灰复燃之势。

  董抟霄虽然屡次镇压起义军有功,却没有撒豆成兵的仙法。其人抵达徽州后,首要任务是编练一支可战之军,此事绝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完成,暂时肯定指望不上他率军能威胁石山的后路。

  反观石山这边,进军速度却快得惊人。庆童派往浙南调兵的使者还在路途之上,江宁方面就传来了红旗营连克采石矶、当涂县,并已大举攻入集庆路的紧急军报。

  庆童害怕去年杭州失陷的故事再次重演,火速命令平江路(后世苏州)派出三千兵马西进集庆路,意图加强句容县的防御,堵住红旗营东进的通道。

  若有可能,甚至希望其能伺机歼灭红旗营一部,挫其锐气。

  岂料,战局演变之快,远远超出了庆童最坏的预计。

  平江路元军尚未赶到句容县,该城就被红旗营威武卫攻克。威武卫都指挥使王弼牢记自身任务,亲率部分兵马接收城池,派出以仇成为首的四镇兵马,迎头痛击这支送上门来的元军。

  结果毫无悬念,平江路元军遭遇惨败,仅有不足四百残兵逃回丹阳县——这还是因为王弼意在先牢固控制句容县,担心元军实施诱敌之计,严令仇成等人不得越境追击的结果。

  这次失败的反击,让庆童真切地见识了红旗营战斗力的强悍。

  战后,他害怕本就有限的兵力会被石山逐个击破,不敢再层层设防,转而收缩防线,仅在少数关键节点驻扎重兵。

  丹阳县紧邻句容,城小墙矮,又无险要地势可守,注定难以抵挡红旗营的兵锋,因此很自然地被庆童战略性地放弃了。

  但此城乃大运河节点,他也没有将丹阳县拱手让给石山,而是采取了另一种策略:授权丹阳县主簿、镇江史氏宗长史舜安“权知城守事”,负责组织乡勇守城拒敌。

  史舜安在当地以“通经史、善谋略”闻名,他之所以敢接下这个看似必败的任务,除了自身颇具野心和胆略外,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其深厚的宗族背景。

  ——镇江史氏乃是与昔日江宁陈氏齐名的豪强大族,在丹阳县乃至整个镇江路都拥有庞大田产和众多族人。事关宗族根本利益,史氏子弟往往能爆发出很强的凝聚力,并不惧怕一般的流寇暴民。

  事实上,这并不是史舜安第一次统领宗族子弟守卫丹阳县城。

  去年八月,彭莹玉、项普略联军在杭州路受挫后,主力退回徽州路,还有一部人马被打散,向北进入湖州路,随后转战平江路、镇江路等地。

  彼时,丹阳县兵力空虚,无力抵御这股起义军,县尹亲自登门,恳请史舜安率领乡勇入城协防。

  史舜安早已响应元廷号召兴办团练,麾下有宗族子弟和依附庄客三千余人,号称“史氏子弟兵”。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既能“报效朝廷”,又能极大提升宗族声望和对地方实际控制力的机会。

  史舜安采取了“固守坚城,袭扰粮道”的策略,成功挡住了徐宋起义军残部的连续进攻,保住了丹阳县城。随后更联合符葆、张德等镇江路其他地主武装,合力剿灭了这支穷途末路的起义军。

  战后,史舜安将自己的用兵心得著成《兵策》一书,在士绅阶层中传阅,名声大噪。

  因此战过程中,有近千丹阳本地贫民投靠了起义军,并引军攻打史氏寨堡,触怒了史舜安。他下令将最后投降的近三千起义军全部斩杀,将其尸首垒成“京观”,用以震慑敢于反抗的“贱民”。

  此举若是换成起义军来做,肯定是罄竹难书的暴行。

  但史舜安做了,反而能在急于平灭乱贼的地主士绅和元廷官员中赢得“果决刚毅”的巨大声望。

  江浙行省更是大力宣扬史舜安的“功绩”,正式任命他为丹阳县主簿(丹阳为“中”县,不设县丞,主簿即为佐贰官,权力不小)。

  庆童此番之所以放心将丹阳县交给史舜安,正是认定他已与起义军结下血海深仇,自断退路,绝不会轻易向同是“贼寇”出身的石山投降——尽管红旗营与徐宋红巾军并不是一路人马。

  不过,史舜安也不是很惧怕石山。

  他其实认真研究过石山,认为红旗营虽强,攻拔城池的速度却不比去年强势崛起的徐宋红巾军快多少。

  史氏子弟兵去年能击败徐宋兵马,今年即便不能战胜石山,至少也能凭借城池给予其部重创,届时便有了与之讨价还价的资本,或可保住大部分宗族利益。

  只可惜,他算错了一点——红旗营,绝不是去年那支已经穷途末路的彭项联军残部可比。

  最先抵达丹阳城下的,是威武卫的斥候轻骑,仅有百余人。他们的任务是清扫战场外围,驱逐守军派出的哨探,屏蔽战场信息。

  主力人马还在远处,队伍拖得很长,仅能从其扬起的烟尘和旗帜,判断其规模极为庞大。

  而比红旗营军队规模更让城头守军心惊的,则是红旗营在行军、展开、列阵过程中所展现出严整、高效和沉默的压迫感。

  没有喧哗,没有混乱,只有一种冰冷的的推进,仿佛一部精密的战争机器在有序运转。

  史氏子弟兵确实有较强的宗族凝聚力,但他们并非悍不畏死的职业精兵。

  面对城下这支明显与以往对手截然不同的军队,即便是最坚定的宗族统兵头目,心底也忍不住开始打鼓,握着兵器的手心渗出冷汗。

  史舜安在长子史良祖和几名族中核心子弟的簇拥下,匆匆登上西城墙。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锐利,身着锦袍,并未着甲,却自有一股久居人上的威严。

  史良祖紧随其侧,脸色凝重,小声提醒道:

  “大人,这些红旗贼军容严整,进退有度,怕是不好对付。”

  史舜安定睛向城外望去,只见威武卫的前锋部队约两千余人,已经推进到离城墙约两里之地,迅速列成了前后两列、共四个方阵。

  阵中的民夫正有条不紊地从大车上卸下预先准备好的木料,随军工匠则在军官的指挥下,快速组装各种攻城器械——云梯、楯车等。

  而在这些方阵后方,还有大队兵马源源不断地从烟尘中开出,旗帜招展,刀枪如林,看其规模,总兵力恐怕不下万人!

  威武卫大军经过长途行军,人马都需要适当调整,自然不可能做到纹丝不动,队形其实并不严整。但那股百战精锐特有的沉稳气质和凛冽杀气,却如同实质般压迫过来,让城头守军感到心悸。

  史舜安是知兵之人,只是一眼,他便看出了眼前这支敌军与去年那支徐宋兵马的天壤之别。

  这绝不是靠着一腔血勇和宗族凝聚力就能抵挡的乌合之众,而是一支组织严密、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正规军!镇江史氏手中的三千子弟兵,在红旗营面前,恐怕连塞牙缝都不够。

  史舜安的脸色变幻不定,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元廷已经放弃此地,死守城池无异于以卵击石;宗族根基在此地,硬拼只会耗尽本宗青壮,届时便是万劫不复;或许……或许另寻出路才是上策?

  他行事向来果决,很快便下定了决心。

  “良祖。”

  史舜安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听不出太多情绪波动。

  “你代为父出城一趟,去面见那红旗营的主将。就说……我镇江史氏,愿意献出丹阳县城。”

  史良祖虽然也畏惧城下的红旗营大军,想劝父亲慎重考虑对敌策略,却不想父亲会如此果断地决定投降,不禁急道:

  “大人!是否再观望一下?或者……等贼军进攻受挫后,再谈些条件?”

  史舜安瞥了儿子一眼,不想当着众人的面骂他不知兵,竟然还想跟红旗营真打,摇头道:

  “朝廷都已经明摆着放弃了丹阳,我们若是死战不降,凭这矮墙薄壁,能挡得住几日?除了徒然让史氏儿郎血流成河,于大局又有何益?”

  史舜安作为宗长,心中盘算的全是宗族和自家利益的存续,对于背叛元廷,并无多少心理负担。

  乱世之中,生存才是第一要义!

  能传承血脉和富贵的宗族才有未来,除此之外,一切都可以舍弃。

  史良祖毕竟是从小就被当作未来宗长培养的接班人,稍微转念一想,便明白了父亲的考量,但他仍有些顾虑,压低了声音道:

  “可是……万一贼军取下城池后,逼着我们充当前驱,去与官军血战,那又该如何是好?”

  这正是史舜安最担心的问题。

  宗族武装不同于兵员充足的朝廷经制之军,能打顺风仗和保卫家园的硬仗,却绝对打不起消耗战。

  因为一旦在大战中拼完了宗族青壮,他们就会失去继续在本地作威作福的根基。

  这也是史舜安眼见红旗营不可力敌,就果断决定投降的原因之一。

  投降后,他自然不会真的带领子弟去为红旗营卖命——那跟自取灭亡没什么区别。

  真到了那一步,大不了再见机行事,若是官军势大,干脆临阵倒戈,再协助官军剿灭红旗营。

  只要族人和田产还在,史氏还能操控地方,就依然是镇江豪强,无论将来谁坐了天下,想要稳定镇江路,都少不了要倚重他们这样的地头蛇。

  不过,城墙上人多嘴杂,除了史氏核心子弟,还有不少外姓庄客,史舜安自然不会将这等机心说与儿子听。他只是抬手指着城外属于史氏的广阔良田,意味深长地道:

  “良祖,你要记住,史氏的根,在这里!只要根还在,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若是根没了,宗族散了,在这乱世之中,我们这三千人,又能掀起什么风浪?不过是无根浮萍,任人宰割罢了。”

  史良祖看着父亲坚定而深邃的眼神,终于读懂了父亲的深意。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肃然道:

  “孩儿明白了!这就去办!”

  ……

  红旗营威武卫大阵。

  都指挥使王弼已经率中军主力抵达,正在一座临时堆起的小土坡上观察城防,并下达一系列命令,调动各镇兵马展开,做好攻城准备。

  他身材魁梧,披着一身精良的铁甲,头盔下的面容沉稳刚毅,颇有大将风范。

  就在诸部展开准备攻城前准备时,只见丹阳那低矮的城墙上,用绳索放下了三个打着白旗的人,然后步履谨慎地朝着红旗营大阵方向走来。

  第四镇镇抚使金朝兴策马靠了过来,望着那三人,略带疑惑地对王弼道:

  “将军,看这架势,守军莫不是想投降?”

  自渡江战役以来,王弼屡立战功,虽然职务仍是都指挥使,但其荣衔已由“都尉”晋升为“将军”,麾下将领如金朝兴等人,也随之改换了对王弼的称呼。

  王弼的目光扫过丹阳县城,这城墙以夯土为基,周长不足两里,高度仅一丈五尺左右,在见惯了濠州、合肥、江宁那种大城的王弼眼中,简直就是不堪一击的土围子。

  事实上,正因为丹阳县城过于矮小且无险可守,几乎没有什么战略价值,不仅江浙行省不愿在此浪费兵力,去年元廷颁布“修城令”后,丹阳县尹也不愿浪费钱粮对城墙进行加固。

  所以,王弼在攻克句容县并稳定局势后,并没有急于进攻丹阳——如此矮小的土围子,随时可破!

  仅仅是攻打丹阳县,自然用不着扩编后已近万人的威武卫倾巢而出。其部作为大军前锋,第一步任务是在水师的配合下围攻镇江治所丹徒县。

  王弼原以为元军会主动放弃丹阳,本打算分派少量兵力占领这座空城,主力则直接扑向丹徒县。

  不料战前侦察时发现,镇江史氏竟率众退入丹阳城内,摆出了一副据城而守的架势。

  不过,这点意外在王弼看来,无非是多费些手脚而已。

  大军在开进途中就已备好了攻城木料,抵达城下便迅速组装器械,为的就是尽快拿下此城。

  因此,对于守军此刻可能提出的投降,王弼的兴趣并不大。他语气平淡地对金朝兴道:

  “投不投降,今日此城必破!无非是方式不同罢了。传令下去,攻城准备照旧,不得松懈!”

  史良祖等三人出城后不久,便被外围游弋的红旗营斥候骑兵控制,询问其来意,并经过严密搜查后,三人被带到了中军阵前。

  得知对方是镇江史氏宗长史舜安的长子,代表史氏前来商议投降事宜,王弼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略显紧张的史良祖,直截了当地道:

  “投降可以,但我红旗营治下不允许私军存在!”

  史良祖暗道红旗贼这是信不过史氏,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不用担心贼军会拿自家子弟当炮灰消耗,当即松了一口气,忙躬身承诺道:

  “回禀将军,我等皆是本分乡民,聚集入城只为避乱自保,并非要与王师为敌。若将军允准,我等愿即刻打开城门,恭迎王师入城。城中士绅还备有金银钱粮若干,权当犒劳大军。”

  王弼听完,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出征之前,元帅曾特意召集王弼、常遇春、胡大海等高级将领,深入分析过浙北形势。

  石山指出,去年徐宋兵马能一路攻入杭州,充分证明了江浙行省元军武备废弛,本地元兵战力低下。红旗营战力在徐宋兵马之上(至少在“彭祖家”之上),攻取浙北全境从军事上看并非难事。

  但石山特别强调:“取浙北易,稳固根基难!”要求诸将必须贯彻“攻占一地,巩固一地”的方针,绝不能留下明显的隐患。

  对于像史舜安这种手握私兵,且在地方上根深蒂固的豪强士绅,本身就是官府在地方统治的根基。红旗营要想真正稳定控制浙北,自不可能将他们全部肉体消灭。

  至少在红旗营具备取代这部分基层治理体系之前,动作不能太大,除非不顾此举必然造成的巨大治理真空和社会动荡。

  但石山也不可能学彭莹玉、项普略二人,对这些有钱有粮有人,有制造动乱能力的地主放任不管,明确做出强行解除所有地主武装的指示,以打击其对地方的实际控制力。

  此刻,王弼见史良祖还想用些许钱粮搪塞过去,企图保留史氏子弟兵的武装和独立性,越发觉得元帅的指示极具先见之明。

  他目光锐利地盯着史良祖,语气斩钉截铁地挑明了红旗营的底线,道:

  “避乱自保?据城而守也是自保?你当本将军是三岁孩童,看不出尔等拥兵自重的意图吗?”

  王弼稍顿片刻,不给史良祖辩解的机会,继续道:

  “本将再说得清楚一点:投降,可以!但必须是无条件投降!

  城内所有青壮,须立刻弃械,出城接受我军甄别和整编。所有兵器、甲胄、城防设施,一律交由我军接管。若同意,便即刻执行;若不同意……”

  王弼猛地抬手,指向身后正在紧张进行攻城准备的威武卫大军,以及那十余架已经初具规模的攻城器械,厉声道:

  “那便休怪本将刀剑无情!就凭你们这矮小的土围子,看看能在我红旗营精锐面前支撑几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