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龙潭虎穴任顾行-《扫元》

  宗族问题之所以能贯穿整个封建时代,直到后世都没有得到完美解决,其根源在于,它不仅仅是血缘纽带的自然延伸,更是大部分王朝赖以实施基层治理的实际架构。

  宗族内部依靠血脉亲情凝聚,外部则通过乡规民约、共同利益结成牢固的同盟,本身虽有落后的一面,却也有其进步意义。

  对付势大难治的大宗族,若一味以外力强行打压,不仅难以奏效,反而会促使宗族内部更加团结,导致其一致对外。

  只要宗族存在的生产方式和文化传统不变,只要封建王朝的统治力量难以深入乡村的每一个角落,宗族这种家族的更高形态就不可能被彻底消灭。

  石山对此有着清醒的认知,从没有奢望自己有生之年能够彻底解决宗族问题。

  他对王弼等前线将领的要求,务实而明确:重点打击那些对地方拥有实际控制力,可能威胁红旗营统治秩序的大宗族,削弱其武装力量和影响力,确保政令军令能够畅通无阻。

  至于更深层次的社会改造,那是战后需要更多精力和技巧改的漫长过程。

  对王弼这等纯粹的武将而言,完成元帅指示的最直接、最痛快的方式,莫过于通过真刀真枪的战斗,一举歼灭宗族武装的有生力量,然后在战后清算其反动上层。

  他是真的很想打这一仗,用胜利来贯彻元帅的意志,同时也用战功来证明威武卫的锋芒。

  若是面对其它稍有防御体系的城池,即便守军只是缺乏甲胄兵器的乡勇,王弼也不敢如此托大,必然要周密部署,认真做足准备,力求减少麾下将士的伤亡。

  但眼前的丹阳县城,城墙高度仅一丈五尺,连最基本的外墙包砖都没有,完全是裸露的夯土结构。什么谯楼、城壕、女墙、马面等防御设施,更是无从谈起。

  如此简陋的城防,连江浙行省平章政事庆童都认为此地毫无防守价值,果断将其放弃。也只有利益完全捆绑在本地的镇江史氏,才不得不硬着头皮接下这个烂摊子。

  王弼自濠州起就追随石元帅,一路转战到江南,攻克过的坚城险隘不知凡几,岂会被如此矮小破败的土围子阻挡?

  因此,他刚放史良祖等三人返回城内,甚至不等对方给出明确答复,便立即下达了攻城的命令。

  威武卫将士同样看不上丹阳县残破的城防和守军简陋的装备,接令后,就立即行动起来。

  战场气氛瞬间绷紧。弓弩手们在厚重楯车的掩护下,迅速向前推进,进入有效射程后,立刻张弓搭箭,向城头抛射出一波波密集的箭雨,试图压制任何可能冒头的守军。

  破障队手持利斧钩镰,冒着零星落下的箭矢和石块,冲向城墙脚下,奋力清理那些聊胜于无的鹿砦、拒马。

  而扛着简易云梯的攻城锐士,则屏息凝神,列队于阵前,只待军官一声令下,便立即冲城先登。

  城头之上,史舜安将城下红旗营的行动看得一清二楚。

  那高效的配合,那森严的纪律,那扑面而来的杀伐之气,都让他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破灭。

  他本就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此刻更加明白,王弼根本没有任何兴趣跟他玩讨价还价的把戏——对于自己能够轻易碾碎的对手,强者没有道理与其废话!

  个人的生与死,家族存续与灰飞烟灭,就在一念之间。

  史舜安很快就接受了此战必败的现实,脸色灰败,长叹一声。

  无条件投降固然屈辱,但至少还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或许还能为宗族留存几分元气。

  若是负隅顽抗,或许能给城下的虎狼之师造成一些微不足道的伤亡,最后的结局却注定是城破人亡,届时盛怒之下的王弼,会如何对待史氏满门?他不敢想象。

  “开城……投降吧。”

  史舜安的声音干涩,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这道命令,抽空了他所有的精气神。

  而站在王弼的角度,史舜安最终选择“主动”开城投降,无疑是省却了一番手脚,也避免了麾下将士的无谓伤亡。

  既然对方已经服软,自然不能再高举屠刀,否则不仅会激起史氏族人的拼死反抗,更会让浙北各地尚在观望的宗族豪强产生兔死狐悲之感,从而坚决抵抗,这显然不利于红旗营后续的统治策略。

  不过,解决问题的方式从来不止战争一途。武力征服之后,如何消化治理才是真正的考验。

  威武卫大军浩浩荡荡开进丹阳县城。王弼第一时间控制住了史舜安父子及其他统兵的核心子弟,同时下令将那些已被解除武装的史氏子弟兵打散分隔,严格进行甄别。

  镇江史氏在本地作威作福多年,势力盘根错节,可也导致底层积怨极深。

  去年史舜安悍然下令屠杀三千投降的起义军,既是泄愤,也是企图用恐怖手段震慑内部底层族人,和外部反抗者,以继续维系史氏和史氏主宗的强势地位。

  但是,当更加强势的红旗营以碾压之势介入后,史氏这座看似坚固的堡垒顷刻间崩塌,往日被强力压制下去的种种矛盾,便会浮出水面,自然会有人站出来控诉、揭发史氏的暴行。

  王弼身为威武卫都指挥使,主要职责是攻城略地,为元帅开疆拓土,不可能将宝贵的时间和精力长期耗费在丹阳县治理这等“细活”上。

  在控制丹阳县的次日,他便亲率主力部队北上,兵锋直指镇江路治所江防重镇丹徒县。

  丹阳县这边,王弼留下了三千兵马镇守。

  包括对史氏子弟的进一步甄别处置、安抚本地百姓、恢复市面秩序、初步建立红旗营的治理体系等千头万绪的事务,则由随军的军令司参军王宗道全权负责。

  王宗道此人,当初在六安州凭借暗中联络士绅献城作为投名状,取得了石元帅的初步信任;随后在劝降合肥诸将献城时又有不俗表现;在军令司工作的这些时日,其能力也得到了石山认可。

  此次外放独当一面,正是石山对王宗道的又一次重要考验。

  其人若能迅速稳定丹阳县局势,并妥善处理好镇江史氏这个棘手的地方豪强,那么未来设置“镇江府”后,知府的位置很可能就是他的;

  反之,若处置不当,或许就只能止步于丹阳县令了。

  这其中的差距,可谓天壤之别,由不得王宗道不竭尽全力完成这项任务。

  当依靠“外交”手腕初露头角的王宗道,在丹阳县整顿秩序,憧憬着自己仕途时,远在数百里之外的黄岩州,一场即将深刻影响浙北乃至整个江东利益格局的“外交”暗战,正在悄然上演。

  台州路黄岩城。

  屡降屡叛的方国珍不仅没有遵照元廷之前的招安,前往歙县(徽州路治所)出任“徽州路治中”,

  反而趁着石山率红旗营渡江,猛攻集庆路,江浙行省平章政事庆童急调各地兵马拱卫杭州,导致地方空虚的大好时机,再次举兵,一举攻占了黄岩城。

  这一次,方国珍似乎又赌对了。

  元廷的反应出乎意料的“温和”,不仅没有立即兴兵讨伐,反而主动派遣使者来到黄岩,默许了方国珍对黄岩的占领,还开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新官职——“海道都漕运万户”!

  方国珍之前数次起兵,元廷虽然迫于形势三次招安他,分别授予定海县县尉、万户和徽州路治中之职,官阶小不说,还一心只想调虎离山,再下狠手将其部剿灭,方国珍都没有上当。

  这次元廷一反常态主动送官,却让他颇为动心。

  只因海道运粮万户这个官职,简直是为方国珍量身定做。

  海道漕运万户府设立于至元十九年(公元1282年),隶属于元廷中书省左司粮房海运科,治所设于平江路,专司从平江路太仓到大都路海津镇(后世天津)的海上粮运任务。

  元廷本有三个海漕万户府,分段管理,后因海漕万户朱清、张瑄“叛逆”治罪被杀,合并为一个海道都漕运万户府,设万户、副万户等职务。

  海道都漕运万户的官阶为正三品,远高于元廷之前招安方国珍的徽州路治中(正五品),算得上正儿八经的元廷高官了。

  更关键的是,担任此职无需深入内陆,不必担心元廷调虎离山“卸磨杀驴”,完美契合了方国珍对自身安全的核心诉求。

  而且,一旦拥有了这个官面身份,方国珍就能名正言顺地打造和购买战船,快速扩充本部水军实力;还能以“奉旨靖海,确保海漕安全”的名义,整合沿海各路海商、海盗势力。

  以其人的手段和能力,只要出任海道都漕运万户,用不了多久,就能真正成为称霸东海的“海贼王”。

  如此丰厚的条件,由不得方国珍不动心。

  但天上不会掉下来馅饼,元廷付出如此重筹,必然索要相应的回报。

  正如石山所预料的那样,元廷使者提出了两个要求:

  其一,方国珍需立即组织船队,督运江浙行省粮草北上,以解大都的饥荒困局;

  其二,方氏必须协助江浙元军,剿灭已然渡江攻下了集庆路的巨寇石山所部。

  道理很简单,若任由石山占据浙北,位于平江路的海漕都万户府衙门都将不保,南粮北运的计划彻底中断,方国珍这个“海道都漕运万户”之职也就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砸在了自己头上,却因为馅饼太大,反而砸得生性多疑的方国珍犹豫不决,一时间难以下定决心,只能召集自己的心腹文武商量此事。

  会议上,众文武一致认为“海道都漕运万户”这个官职非常重要,应该接受,但在如何履行元廷要求的具体策略上,他们却产生了激烈的分歧。

  谋士张子善和方氏嫡长子方明善(方国珍长兄方国馨之子)等人慷慨激昂,力主方国珍应立即挥师西进,与元军水陆夹击,趁石山在江南立足未稳之际,一举将其部剿灭。

  然后,顺势夺取平江、江宁等战略要地,实现“由海入陆”的关键转变,将富庶的江东作为方氏的基本盘,进而图谋中原,争霸天下。

  而谋士丘楠和方国珍二兄方国璋等人的意见,则更为谨慎。

  他们建议方国珍应尽量避免与势头正盛的石山直接冲突,因为江浙元军实在不堪大用,正面战场很可能顶不住红旗营的攻势,方氏兵马一旦参战,极易从“协防”变成“主攻”,陷入乱战泥潭。

  这些人认为,至少应该等到平章政事卜颜帖木儿率领江浙元军主力从荆湖返回,并与红旗营爆发大战之后,再根据大战形势决定方氏的立场和参战时机。

  丘楠更是精准地抓住了方国珍最深的顾虑——长江航道并非方氏水军所熟悉的战场,在那里与拥有强大水师的石山交锋,风险极高。

  至于元廷要求的督运粮草北上任务,则被所有人选择性忽略了。

  此时若能迅速与元廷谈妥条件,并立即组成货船运粮,确实有较小概率完成部分海漕任务。但随后返回江南就有较大概率遭遇台风,一个不小心就是整支船队覆灭的风险。

  为了给行将就木的元廷续命,而赌上自家赖以生存和称霸近海的船队?屡降屡叛的方国珍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忠君爱国”了?

  显然,张子善等人的建议更具野心和进取性,符合乱世枭雄的扩张逻辑;而丘楠等人的方案则更贴合方国珍谨慎多疑、首重保存自身实力的性格。

  方国珍内心其实已经有了选择倾向,但仍在纠结如何答复元廷使者,才能将这些好处全部吃下,又不至于被彻底绑上元廷的战车,正想进一步听取众人的意见,

  其年仅十五岁的长子方礼,突然未经通传闯了进来,脸上还带着一丝异样的兴奋,道:

  “爹!城外来了两个人,自称是红旗营石山派来的使者,要求见您!”

  此时的局面已经足够复杂微妙,但方国珍却不介意让它变得更复杂一些。水越浑,才越好摸鱼。他眼中精光一闪,当即大手一挥,毫不犹豫地道:

  “带他们进来!”

  从至正八年首次起兵算起,方国珍已经造反了整整六年时间,但其麾下多以草莽豪杰、海盗水手为主,虽骁勇善战,却疏于正规的军政体系建设,管理上颇为粗放。

  以至于石山派出的使者夏煜和顾成进入黄岩城后,竟然在无意中探听到了元廷使者也在城中的消息。

  夏煜本是未出仕的士子,经历过的风浪不多,骤闻如此惊人的信息,心中不禁忐忑不安。想到要同时面对凶名在外的海盗头子和老奸巨猾的元廷官员,他更是心慌意乱。

  得到通传,前往官衙面见方国珍时,夏煜竟紧张得脚步虚浮,险些被自己的脚绊倒,幸亏被身旁同行的顾成眼疾手快,将他一把牢牢扶住。

  顾成是扬州治所江都人,年方二十三岁,武艺精湛,颇有见识。他在张士诚起兵称王后,预感此人难成大事且江都将成战火之地,便毅然渡江南下,投奔了早就仰慕的豪杰石山。

  红旗营募兵不比其他义军,顾成自然不可能直接见到石山。

  但他还是凭借特殊的籍贯背景和出众的个人能力,很快就进入了石元帅的视野,受到石山亲自接见,并派他护卫夏煜穿过敌占区出使方国珍。

  这一路上,正是靠着顾成的沉稳和机警,才让夏煜屡次避过风险,顺利进入黄岩城。

  此刻,见到夏煜如此失态,顾成担心他会因心态影响到使命,趁无人注意,低声疾言提醒道:

  “夏曹掾!稳住心神!咱们背后,是石元帅和红旗营!”

  ……

  PS:工作太忙了,今天本应该是个可以看爽的大章,却因时间不够码不完。哎!

  多句嘴:本章所有出场人物,包括史舜安,全是历史原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