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云雀”的羽毛:柏林咖啡馆的线索-《沪上奕》

  垂直通风井的黑暗吞噬了两人,只有头顶检修门缝隙透下的微弱光斑,标记着他们刚刚逃离的炼狱。黛支撑着徐文祖大部分体重,沿着冰冷锈蚀的扶梯向下挪移。每一下震动都让他发出压抑的、从胸腔深处挤出的闷哼。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混杂了消毒水、陈旧血迹和汗液的刺鼻气味,昔日挺括的灰色中山装如今褴褛不堪,紧贴在嶙峋的脊背上。

  “坚持住,文祖兄。”黛的声音在狭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快出去了。”

  徐文祖没有回应,只是用那只未受伤的手臂更紧地抓住她的肩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厚重的镜片后,他的眼神并未因获救而涣散,反而凝聚着一种近乎燃烧的焦灼。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最终只逸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地图…他们…画了…”

  黛的心猛地一沉。地图?是指敌人从他口中拷问出的情报网分布,还是他凭借记忆被动复原的某种战略物资流向图?无论是哪种,都意味着损失已无法估量。她感到肩头的重量不仅仅是徐文祖虚弱的躯体,更是那份沉甸甸的、被敌人强行剥离的机密所带来的屈辱与责任。

  他们终于抵达井底,推开一扇虚掩的、通往临近小巷下水道的格栅。重新呼吸到室外潮湿冰冷的空气,恍如隔世。夕阳已完全沉入地平线,暮色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弥漫开来。远处,研究所方向传来了刺耳的警哨声和引擎咆哮,探照灯的光柱如同苍白的手指,胡乱地划破虹口的夜空。

  黛不敢停留,搀扶着徐文祖,利用小巷的阴影和渐渐浓重的夜色,向着与预定撤离点相反的方向移动——这是反追踪的基本法则。徐文祖的脚步虚浮,几乎每一步都靠着她的拖拽才能完成。他的身体状况远比看上去更糟。

  此刻的上海,对于他们而言如同布满荆棘的丛林。研究所的追捕网必然迅速张开;沃辛顿那条线是否可靠仍是未知;老掌柜和“渔夫”的警告言犹在耳;而那个神秘的霍夫曼,是救命恩人还是布局者,也需存疑。他们需要一个绝对安全、且能提供初步医疗救助的落脚点。

  在一处废弃的船坞旁,黛让徐文祖靠坐在一堆腐烂的缆绳后,迅速检查了他的伤势。除了明显的营养不良和脱水,他的左臂有不自然的弯曲,肋骨区域也有大片淤青,但幸运的是没有发现枪伤或致命外伤。她取出随身携带的水壶和一小块压缩饼干递给他。

  徐文祖接过水壶的手颤抖得厉害,清水从他嘴角溢出,混合着泥污流向下颌。他贪婪地吞咽着,像久旱的禾苗。几口水下肚,他似乎恢复了些许气力,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黛,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了许多:

  “黛…同志…多谢。他们…用声波…还有药物…我…”他痛苦地闭上眼,似乎在抵御某种不堪回首的记忆,“但我没说出…核心密码…他们画的地图…有很多…是我故意弄错的…”

  一股混杂着敬佩与心酸的热流涌上黛的喉咙。在那种非人的折磨下,他依然竭尽全力守护着最后的防线。

  “我知道。”她轻声说,用力握了握他冰凉的手,“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你安全离开上海。”

  徐文祖却缓缓摇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他吃力地在自己破烂衣衫的内衬里摸索着,最终掏出一片被汗水浸透、边缘卷曲的硬纸片——那似乎是从某个高级笔记本上撕下的扉页,上面用一种优雅的德文花体字写着一行地址:“愚园路1136弄,柏林咖啡馆。” 而在地址下方,用极细的铅笔,画着一根纤细的、栩栩如生的鸟类羽毛。

  “这是…”黛疑惑地接过纸片。

  “霍夫曼…”徐文祖喘息着解释,“最后一次…‘协助’他们调试机器后…偷偷塞给我的…他说…如果我能活着出去…带着‘云雀的羽毛’…去这里…找能信任的人…”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我不确定…这是不是另一个陷阱…但他当时…眼神不像作假…而且,他提到了…‘共同的敌人’…”

  柏林咖啡馆?那是公共租界西区一家由奥地利流亡者经营的小店,以其正宗的黑森林蛋糕和远离政治漩涡着称。“云雀的羽毛”?这显然是一个识别信物。霍夫曼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为何要冒险给徐文祖这个线索?是良心发现,还是德日联盟内部裂痕的利用?抑或是,这根本就是“樱机关”设计的、用来甄别是否还有同伙会来接触徐文祖的又一个精巧陷阱?

  黛凝视着那片画工精致的羽毛,它轻盈、脆弱,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信任,还是怀疑?这是一个关乎生死的抉择。

  “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徐文祖看穿了她的犹豫,虚弱地笑了笑,那笑容在他憔悴的脸上显得格外凄凉,“各个通道…想必都已封锁…老联络点…恐怕也不再安全…”

  他说的是事实。在敌人全力搜捕的当下,常规撤离路线几乎肯定被重点监控。霍夫曼提供的这条线索,尽管迷雾重重,却是黑暗中唯一可见的、若隐若现的小径。

  黛不再犹豫。她搀扶起徐文祖:“那就去会会这只‘云雀’。”

  他们避开大道,在迷宫般的里弄间穿行。徐文祖的体力消耗极大,中途不得不数次停下来喘息,咯出的痰液中带着骇人的血丝。黛的心一次次揪紧,时间在与伤情赛跑。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终于抵达愚园路。与虹口的肃杀不同,这里依旧弥漫着租界夜晚特有的、带着几分虚幻的宁静与繁华。1136弄深处,一家挂着德文招牌“berliner café”的小店亮着温暖的橘色灯光,橱窗里陈列着精致的糕点。

  黛让徐文祖在对面建筑的阴影里隐蔽好,自己则整理了一下衣着,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咖啡馆那扇挂着铜铃的玻璃门。

  室内空间不大,流淌着舒缓的巴赫钢琴曲。空气中弥漫着现磨咖啡的醇香和烤蛋糕的甜腻。几位客人散坐在角落,低声交谈。吧台后,一位头发花白、打着黑色领结的老者正专注地擦拭着咖啡杯。他抬头看到黛,露出职业性的温和笑容:“晚上好,女士,一位吗?”

  黛走到吧台前,没有看菜单,而是将那片画着羽毛的纸片轻轻放在光洁的木质台面上,用德语轻声说道:“一位朋友托我前来,他说,这里有‘云雀’歇脚的地方。”

  老者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继续擦拭着杯子,但黛敏锐地捕捉到他眼神瞬间的凝滞,以及目光在纸片羽毛上那几乎无法察觉的停留。他放下杯子,拿起纸片,仿佛只是看了一眼便随意地放在吧台下,然后用流利的中文说道:“云雀喜欢安静。请跟我来。”

  他引领黛穿过吧台旁一道隐蔽的帘子,后面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和一架陡峭的楼梯。“楼上左手第一个房间,”老者低语,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和的面具,“那里有你们需要的东西。记住,你们从未见过我。”

  黛心中疑窦未消,但此刻已无退路。她返回外面,搀扶着几乎虚脱的徐文祖,再次走进咖啡馆,迅速登上楼梯。

  房间比想象中宽敞,陈设简单但整洁,甚至还有一个带简易医疗用品的小急救箱。桌上放着一套干净的男士衣物,尺码竟与徐文祖相仿。最引人注目的是,桌上还放着一本厚厚的、封面没有任何标识的德文书,书脊处夹着一根真正的、灰褐色的鸟类羽毛。

  徐文祖在看到那本书时,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挣脱黛的搀扶,踉跄着扑到桌前,颤抖着拿起那本书。

  “是它…就是它…”他翻到某一页,指着页眉处一个极淡的、钢笔勾勒的音叉标记,“霍夫曼…他果然…这是声波武器的…部分原理图和…反制频率的完整推导!”

  黛看着那根真实的“云雀的羽毛”,又看看激动得难以自持的徐文祖,忽然明白了霍夫曼的用意。这根羽毛,不仅是信物,更是一种象征——云雀,这种歌声清亮、向往自由的鸟儿,即使身陷牢笼,也渴望冲破樊篱,飞向苍穹。霍夫曼,这个身处敌对阵营却心怀良知(或另有图谋)的德国工程师,或许正是以这种方式,表达着他的某种立场,或是进行着一次危险的赌博。

  《诗经》有云:“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在这片充满背叛与阴谋的黑暗森林里,来自意想不到方向的微弱鸣叫,或许正是绝境中唯一的救赎之音。

  窗外,租界的夜依旧深沉,追捕者的脚步声或许就在不远处。但在这间小小的安全屋内,伴随着一本至关重要的技术手册和一根轻盈的羽毛,一丝微弱的希望,终于穿透了重重阴霾,悄然降临。然而,黛清楚,这仅仅是喘息之机。如何使用霍夫曼留下的“礼物”,如何带着重伤的徐文祖和这份珍贵的情报突破天罗地网,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她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凝视着楼下看似平静的街道,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