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火侵库阁疑云生。-《浮世金钗录》

  夜色如墨,泼洒在贾府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之上。已是三更时分,白日里的喧嚣与浮华尽数沉寂,只余下巡夜婆子偶尔拖沓的脚步声与远处打更人模糊的梆子响,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更添几分深宅大院的幽寂。

  沈云裳却未安寝。

  她独坐窗前,一盏孤灯如豆,晕黄的光线勉强照亮她清丽却难掩倦色的侧脸。窗外,晚风掠过竹丛,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情人夜语,又似冤魂低泣。她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方素绢,上面绣着几竿墨竹,原是闺中闲来无事的消遣,如今看来,那竹枝瘦硬,倒像是在这富贵牢笼中勉力维持的风骨。自踏入这朱门绮户,成为贾世清众多妾室之一,她便知前程似海,却也深知,这海底暗流汹涌,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咳咳……”一阵略带压抑的咳嗽声从内间传来,是她带来的小丫鬟染墨,白日里贪玩着了凉。沈云裳起身,倒了杯温水,轻步走过去,探了探染墨的额头,微微发烫。她心中一阵烦闷,这府里虽锦衣玉食,但想寻个可靠的大夫给下人瞧瞧病,却也需看主母秦玉娥的脸色,层层报备,麻烦得紧。

  正思忖着明日如何开口,忽听外间传来一阵异样的喧哗,起初细微,继而变得嘈杂,人声、脚步声、器物碰撞声混成一片,隐隐还夹杂着尖锐的惊呼。

  “走水了!走水了!库房那边走水了!”

  这喊声如同惊雷,炸破了夜的宁静。沈云裳心头猛地一紧,霍然起身。库房?那可是贾府命脉所在,历年积蓄的银钱、账册、贵重物品、乃至一些见不得光的往来文书,多半囤于彼处。一旦有失,非同小可!

  她快步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隙向外望去。只见东南方向天空已被映成一片诡异的橘红色,浓烟滚滚,直冲云霄,火势显然不小。府中瞬间乱作一团,灯笼火把次第亮起,如同流动的星河,慌乱的人影在光影中穿梭奔跑,呼喝声、泼水声、哭喊声交织,将往日的秩序击得粉碎。

  沈云裳略一沉吟,迅速回身,取了一件厚实的斗篷披上,又用冷水帕子敷了敷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对闻声惊醒、吓得瑟瑟发抖的染墨低声道:“待在屋里,锁好门,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语气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踏出房门,一股混合着焦糊味的灼热空气扑面而来。她并未像无头苍蝇般冲向火场,而是沿着抄手游廊,避开了主要的人流,选择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路,向库房方向迂回靠近。她需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场火是意外,还是……人为?

  越靠近库房区域,热度越高,火光几乎映亮了半边天。只见那连片的库阁已被烈焰吞噬了大半,火舌疯狂舔舐着木质结构,发出噼啪的爆响,梁柱倒塌之声不绝于耳。数十名小厮、仆役正排成长龙,从附近的水井、池塘取水传递,奋力扑救。水龙车也被推了过来,粗壮的水柱射向火焰,却如同杯水车薪,瞬间被蒸腾成白茫茫的水汽。

  贾世清站在离火场稍远的一处空地上,身着寝衣,外头胡乱罩了件锦袍,头发散乱,脸色在火光映照下铁青得可怕。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那熊熊燃烧的库房,拳头紧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里面,有他半生钻营、巧取豪夺积累下的巨大财富,是他贾家富贵和权力的根基!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快救火!我的银子!我的账本!” 他嘶哑地怒吼着,声音因焦急和愤怒而扭曲,全然没了平日里的儒商风度。管家贾忠在一旁弓着身子,满头大汗,不住地指挥催促,声音已然喊破。

  正室夫人秦玉娥也赶到了。她衣着倒是齐整,显然是匆忙间整理过的,发髻一丝不乱,只是脸色苍白如纸,被两个贴身嬷嬷搀扶着,身形微微颤抖。她看着那冲天大火,眼神里充满了惊恐,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忧虑。库房若毁,贾家元气大伤,她这个主持中馈的主母,首当其冲要承担责任。更重要的是,那里面的东西……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佛珠,嘴唇翕动,无声地念着佛号。

  “老爷,夫人,莫要急坏了身子,这天灾人祸,谁又能预料得到呢?” 一个娇柔婉转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刻意的安抚,却又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沈云裳循声望去,只见陆月柔也袅袅娜娜地来了。她穿着一身水红色的绣襦罗裙,外面披着银狐裘的斗篷,妆容精致,发髻上的步摇在火光下熠熠生辉,与周遭的慌乱格格不入。她走到贾世清身边,柔弱无骨般地想要靠上去,却被贾世清烦躁地一把推开。陆月柔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和怨怼,随即又换上泫然欲泣的表情:“这可如何是好……库房里还有妾身才得的那几匹蜀锦和头面首饰呢……”

  沈云裳冷眼旁观,心中疑窦丛生。陆月柔最爱奢华,平日得了好东西,恨不得立刻用上,怎会将新得的蜀锦和头面长久放在库房?此言看似心疼财物,实则更像是一种撇清,暗示她的损失,将自己摘出可能的事端。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看守后角门的老苍连滚爬爬地跑来,扑倒在贾世清面前,颤声道:“老爷!老爷!小的……小的方才好像看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从库房那边跑开,就在起火前一刻!”

  “什么?!” 贾世清瞳孔骤缩,一把揪住老苍的衣领,“你看清楚了?是谁?”

  老苍吓得魂不附体,结结巴巴道:“火……火光还没起来,天太黑,没……没看清脸,只看……看身形,像个女的,跑得飞快,一眨眼就……就钻到那边园子里去了……”

  女的?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神色各异。贾世清目光阴沉,扫过在场的女眷。秦玉娥身体猛地一僵,捻着佛珠的手顿住了。陆月柔则用团扇掩住口鼻,眼神闪烁,悄悄打量着秦玉娥和沈云裳。

  沈云裳心中雪亮,这把火,恐怕绝非意外那么简单。看守失职?天干物燥?这些借口在“人影”出现后,都显得苍白无力。有人要借这场火,掩盖什么,或者,毁灭什么。

  混乱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库房西头那间存放旧账册和杂物的,火势好像小些,快先救那边!”

  人群一阵骚动,更多的人力和水龙转向西头。沈云裳注意到,当这句话出口时,秦玉娥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而陆月柔的嘴角,则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弧度。

  沈云裳悄悄退后几步,隐在廊柱的阴影里。她的目光越过救火的人群,落在库房院落的一角。那里堆放着一些抢救出来的箱笼杂物,其中一只半开的紫檀木匣子吸引了她的注意。那匣子样式古朴,并非贾府常用之物,边缘似乎有被火燎过的痕迹。她记得,这似乎是几日前,一个江南来的绸缎商人,悄悄拜见贾世清时带来的……

  火光熊熊,映照着每一张或惊恐、或焦虑、或心怀鬼胎的脸。浓烟弥漫,不仅模糊了视线,更仿佛笼罩在贾府上空的重重疑云。

  沈云裳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这场大火,烧掉的不仅是金银财物,更是将这深宅大院内部盘根错节的矛盾、隐藏至深的秘密,以及那在欲望驱使下扭曲的人心,都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

  (下文继续以沈云裳的视角,细致展开救火过程中的观察、人物互动、细节发现,以及她内心的分析与推测,逐步铺陈疑云,直至天明火熄,留下无尽悬念。)

  ……

  当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时,库房的大火终于被扑灭。

  昔日恢弘的连片建筑,如今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料冒着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尘和物品烧毁后的怪异气味。救火的人们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地,脸上满是烟灰和疲惫。

  贾世清看着眼前的废墟,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初步清点,损失惨重,尤其是存放现银和贵重物品的主库,几乎焚烧殆尽。幸而存放田产地契和部分紧要账册的密室受损较轻,但也被烟熏水浸,需要尽快清理。

  “查!给我彻查!” 贾世清的声音沙哑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库房的看守、昨夜巡夜的人、所有靠近过库房的人,一个都不准放过!还有那个黑影……”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众人,“我定要揪出这纵火之人,将其碎尸万段!”

  秦玉娥强撑着精神,指挥着丫鬟仆妇给救火的下人分发姜汤和吃食,安排清理现场,试图恢复秩序。但她的眼神始终有些飘忽,不时看向那堆抢救出来的、从西头库房抢出的账册箱笼。

  陆月柔早已借口受了惊吓,由丫鬟扶着回去休息了,临走前,还意味深长地瞥了沈云裳一眼。

  沈云裳默默站在人群外围,一夜未眠,使她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她看着那片废墟,看着贾世清的暴怒,秦玉娥的强自镇定,脑海中不断回闪着昨夜看到的种种细节:老苍所说的女性黑影、陆月柔不合时宜的装扮与言辞、秦玉娥对西头库房的微妙反应、那只来历不明的紫檀木匣……

  疑云非但没有随着大火熄灭而散去,反而更加浓重地笼罩下来。她知道,这场“火侵库阁”,仅仅是一个开始。真正的风波,此刻才刚要掀起。而她,这个在贾府中看似柔弱无依的妾室,已被无形地卷入这漩涡中心。

  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清晨的寒意沁入肌骨。转身,她悄无声息地沿着来路返回自己的小院。背影单薄,步伐却异常沉稳。

  路还长,风已起,她需得更加小心,在这欲望的泥潭与命运的棋局中,为自己,寻一条生路。而那库阁废墟之下的秘密,终有一天,会重见天日,牵连出更深的祸患,正如那即将到来的——“池鱼殃及祸萧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