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东家蝴蝶西家飞-《九两金》

  《公报》报社二楼,灯火荧荧,映着伏案的侧影。

  林怀舟搁下狼毫,指尖轻按微胀的太阳穴。

  桌案上,新排的报纸清样墨迹未干,裹着她一身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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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清国闻:总理衙门议开新港 以促商贸】

  京城九月初电,由香港“皇后号”轮船携至。

  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正与英美法等国公使会商,拟于长江中游口岸再开新商埠一处,以利洋货入关、丝茶出口。若此事得成,则我粤闽商号或可再添一通商坦途。然亦有朝臣忧心,恐洋人借此深入腹地,扰乱民生。此事仍在廷议,未有定论。

  【新增要闻】

  泰西列强争霸 普法巴黎城下血战

  据纽约电报,由大西洋海底电线传来欧罗巴洲消息:法兰西国都巴黎城,现为普鲁士大军重重围困,已近一月,城中粮草日渐不济。法军数次突围,皆败北而归,死伤甚众。此战胜负,关乎两国国运,天下震动。有识者论,西洋诸国强弱之势或将因此战而变。

  【本地要闻】

  秋日渐深,佳节将至。然近日城中多有摩擦,尤以码头及工厂左近为甚。有同胞晚归,无故遭醉酒之徒寻衅滋事,致有口角,偶有肢体损伤。本报在此敬告诸位乡亲:时局不靖,入夜须结伴而行,避走暗巷。若遇豺狼当道,切记保全性命为上,万勿以卵击石。

  又闻,日前不幸罹难之数位同胞,其身后事已由秉公堂牵头,社区仁翁善士合力操办。秉公恤邻,乃我华人传统美德。六大会馆已议定,将为死伤者家眷筹集抚恤银两,聊表慰问。各商号及侨胞若有善心,可往会馆捐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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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议会拟立新规 严查木楼防火

  又及,市参事会将于下周一集议,商讨木结构房屋之防火新章程。闻此法对人口稠密之区检查尤为严苛。我华埠商铺民居,多为木楼,且毗邻而建。敬请各商号、各乡亲留意此事,预为准备,勤加自查,切勿予人以口实。

  【秉公堂公告】

  为议合境平安事,本堂定于本月廿五(下周二)晚,于中华公所召开各商号及侨领会议。近来是非频发,务请各埠领袖务必到场,共商对策。我华人旅居金山,素以勤勉忍耐为本,凡事当以和为贵,以大局为重。

  严禁唐人街私斗,违者将依规章处置,究办。

  【船期消息】

  太平洋邮船公司“太平洋皇后号”轮船已于昨日抵港。

  船上载有家书三百余封,即日可到各会馆领取。

  新抵埠寻亲者,可至冈州会馆或中华公所查询唐人街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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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底下是商业行情,近日米面油价,还有寻人启事,分类广告种种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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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再次检查一遍,收拢整齐。

  来金山日久,惊涛骇浪已远。

  她不再是昔日那个在屈辱与恐惧中沉浮的浮萍。

  如今,她是唐人街“义学”的女先生,亦是这《公报》案牍劳形的校稿人。

  “怀舟,今日的稿子,可都校完了?”

  邻桌王老先生问道。

  遗下的秀才,避乱至此,如今是报社主笔。

  银须白发,老式圆镜片后,目光总习惯地微眯着。

  “王伯,俱已校过。”

  林怀舟轻声应着,将稿样叠得齐整,

  “只是近日文稿如潮涌,排版房的师傅们,怕是要挑灯夜战了。听闻楼下伙计说,咱们的报纸,已流布至萨克拉门托与诸华人社区了。”

  王秀才捋须笑了两声,

  “是啊,多赖秉公堂与冈州会馆的弟兄们襄助。如今这金山埠,乃至整个加州的同胞,眼巴巴望着这纸上乾坤。不仅思乡情切,更欲知在此异邦,吾辈华人,如何方能挺直脊梁,免遭凌辱。”

  一旁撰写时评的李先生亦搁笔叹道:“诚哉斯言!只恨吾等老朽,目昏手拙。怀舟啊,你前番所议,再招些通文墨、明事理的青年男女入社,正当其时。不拘一格,唯才是举,报社当予其一方天地。”

  林怀舟颔首,目光掠过这间斗室。

  书卷盈架,墨香浮动,聚集着唐人街稀有的“斯文种子”。

  他们以秃笔为戈,录下异乡的血泪与抗争,亦试图点燃一盏微弱的灯。

  名曰“明理”,名曰“自强”。

  她眷恋此处。

  眷恋这方寸间,以笔墨构筑的、迥异于外间腥风血雨的天地。

  在这里,她不是谁的未婚妻,不是谁的禁脔,亦非需人庇护的弱质。

  她是林怀舟,凭腹中诗书、腕底功夫,挣一份体面与生计的寻常女子。

  目光无意识地飘向窗外。

  楼下,唐人街的喧嚣依稀可闻。

  秉公堂的打仔们着统一黑色短褂,二人成行,于街角逡巡,腰间插着枪套,里面是五响连珠手枪。

  自陈九整合致公堂与冈州会馆,立下这“秉公堂”,街面秩序确乎肃清不少。

  这“秩序”之下,埋着多少森森白骨。

  巴尔巴利海岸那场血战,她事后曾去看过,街道上的血腥味洗都洗不干净。

  她用力甩头,似要将这些纷纭杂念驱散。

  她的人生,好容易才从那漩涡里挣出,不愿再被卷入那深不见底的墨色。

  “王伯,李叔,时辰不早,怀舟先告辞了。明早义学尚有课业。”

  她起身,将桌案收拾得整洁,与众人道别。

  “路上仔细些。”

  王秀才殷殷叮嘱。

  林怀舟唇角牵起一抹浅淡笑意,披上外衣,提了那小小的手袋,步下吱呀作响的木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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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报社后门,通往一条窄仄的背街小巷。

  无都板街的浮华,只有杂物箱和竹编筐子堆叠。

  林怀舟一踏出后门,脚步便生生钉在原地。

  巷口浓墨般的阴影里,默然立着一个男人。

  身形颀长,一袭深色洋装笔挺如刀裁,与这陋巷的颓败格格不入。

  他只是伫立,无声无息,却搅乱了周遭的寂静。

  林怀舟的心,骤然悬至喉头。

  她下意识退后半步,手指死死扣住冰凉的门框,一声惊呼几乎脱口而出。

  报社门前不远处,便有秉公堂的兄弟值守。

  只需一声……

  便在气息将吐未吐之际,那人自阴影中踱出。

  昏黄的灯光,泼洒在他面上。

  一张她曾无比熟稔,而今只愿永世遗忘的脸庞。

  来人摘下帽子,鼻梁高峻,薄唇抿着冷硬的线条。

  于新。

  林怀舟的呼吸,在这一刻凝滞。

  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是他!

  这曾经的“未婚夫”,这亲手将她拉入金山,又在她被掳后搅动满城风雨的男人!

  这如今金山埠声名显赫的“辫子党”魁首!

  他缘何在此?意欲何为?

  于新似洞悉了她的惊惧与戒备。

  他缓缓抬起双手,掌心向外,示意无恶意,手无寸铁。

  “林小姐,莫惊。”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温和,

  “非为寻衅。只身一人。”

  林怀舟不语。

  只死死盯住他,眸中尽是疏离。

  她不想听这男人口中吐出的任何一个字。

  见她沉默,于新亦不以为意。

  他放下手,向前踱了两步,在距她五步之遥处稳稳站定。

  “我知,你厌见我。”

  于新开口,目光流连于她苍白却倔强清丽的面庞,下巴和手指上还不小心沾染了墨渍,但那份容貌依旧未见三分,还是那么动人。

  “亦知,今日不该扰你清静。然,有些旧债,须当面,做个了断。”

  了断?

  林怀舟心尖猛地一颤。她与他之间,除却那段荒唐的、她从未认下的婚约,还有何债可“了”?

  她终于寻回自己的声音,

  “于先生。你我之间,当是尘归尘,土归土,无话可说。”

  “不,有。”

  于新摇头,

  “至少,三桩事。”

  他略作停顿,似予她喘息之机,随即,一字一句,道出第一桩:

  “掳你之人,是曾经的宁阳会馆管事乔三,今日,已伏诛。”

  乔三伏诛。

  四字如惊雷,在林怀舟脑中炸响。

  那个令她受尽屈辱的男人,那个将她人生搅得天翻地覆的祸首,竟……死了?

  初闻此讯,不是复仇的快意,而是一片巨大的、猝不及防的空洞。

  那些不堪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被掳时的肝胆俱裂,囚禁时的无边绝望,如货物般被几个打仔推搡争夺的奇耻大辱……

  甚至,后面还要面临什么,她都不敢想….

  在广州时,最多就是吃不好睡不好,遭人白眼,初来金山,差点丢了清白和性命。

  一切的源头,竟就此湮灭。

  她本该欣喜。

  可胸腔里翻涌的,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厌憎。

  她憎恶这一切,憎恶这以血还血、以命抵命的野蛮法则!

  她抬首,目光刺向于新:“所以?特来告知,是要我感激涕零么?”

  于新似未料她此般反应,微怔,旋即唇边泛起一丝苦涩:“非此意。只是觉得,你该知晓。”

  言毕,他自西装内袋,取出一物。

  一张折叠齐整、已然微微泛黄的纸笺。

  林怀舟瞳孔骤然紧缩!

  她认得,那是她的婚书。

  是她被“卖”到金山的凭证,将她终身系于此人的枷锁!

  是这么久以来如芒在背、令她窒息的符咒!

  于新不语。只当着她的面,将那纸婚书,缓缓地、决绝地,从中撕开…

  清脆的裂帛声,在巷子中回荡,刺耳惊心。

  他将撕开的两半叠合,再次撕开。

  如此反复,直至那曾决定她命运的纸笺,化作一地无法辨识的纸碎,在夜风中打着旋儿,零落于两人之间的尘埃。

  “自今日始,你,林怀舟,”

  于新的声音,前所未有的郑重,“自由了。”

  林怀舟怔怔望着地上狼藉的纸屑,一时竟失了言语。

  自由。

  这梦寐以求的字眼,当真以如此方式降临,心头却无半分狂喜。

  只觉眼前这人,愈发陌生。

  他的一举一动,皆似精心排演的戏剧。他永远知晓何时该说什么,做什么,方能直击人心,达成所愿。

  告知乔三死讯,是彰显其威能。

  撕毁婚书,是施予她“恩典”。

  这一切,只让她感到警惕。

  “这便是第二桩事?”

  她强抑心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是。”于新颔首。

  他凝视着她,沉默片刻。

  “林小姐,”

  他再次开口,语气却陡然一变,褪去了方才的郑重,染上了一层冷笑,近乎自嘲,

  “我于新,自诩识人。我知,你心湖之中,从未有过我半寸影子。从前无,如今……更无半分。”

  林怀舟的心,直直沉入冰窖。

  “我知,你心底……住着旁人。”

  于新续道,目光精准地剖开她小心翼翼掩藏的心事,“是陈九,对否?”

  林怀舟只觉瞬间脸颊滚烫,不是因为羞赧,而是被窥破私密的愤怒与狼狈!

  “你……你信口雌黄!”

  她厉声叱道,

  “我与他……清清白白!轮不到你在此妄加揣测!”

  这否认,苍白无力,连她自己亦听出其中的欲盖弥彰。

  于新不与她争辩。

  只静静看着她,那眼神分明在说:你看,我何曾说错?

  这被彻底看穿的感觉,几令她窒息。

  这个男人,不仅算计她的过往与当下,连她心底最隐秘的、连自己都未必敢全然正视的情愫,也要挖出来,放在天秤上称量!

  “你……无耻之尤!”

  她从齿缝间迸出几字,身躯因愤怒而微微战栗。

  “或许吧。”于新淡淡应了,面上无波无澜,浑不在意她的叱骂。

  他再次探手入怀。这一次,取出的是一只小巧的、裹着暗红锦缎的方盒。

  他将锦盒递来。

  林怀舟如避蛇蝎,急退一步,厉声道:“你又欲何为?!”

  “此乃第三桩事。”于新未收回手,只平静道,“也是最后一桩。”

  他打开了锦盒。

  月华与灯辉,同时落入盒中。

  一对通体碧绿、水色莹润的玉镯,静静卧于红丝绒之上,流转着温润又清冷的光泽。

  一望便知,价值不菲的珍品。

  “此是何意?”林怀舟警惕更深。

  “无甚深意。”

  “权作是……赠予你与九爷的贺仪。”

  贺仪?!

  林怀舟哑口无言。

  她与他,八字尚无一撇,此人竟已奉上“贺礼”?何其荒谬,何其讽刺!

  “我不收!拿回去!”她断然拒绝。

  “你会收的。”于新却笃定道。

  他倏然向前一步,在林怀舟再度退避之前,将那敞开的锦盒,不由分说地塞入她手中!

  “林小姐,”

  于新的声音压得极低,

  “我于新,在唐人街,仇家遍地。欲取我性命者,多如过江之鲫。其中,便有你的九爷。”

  “今日至此,非为乞你宽宥,亦非攀附交情。我是在……下注。”

  “我赌,陈九终有一日,会坐上这金山埠最高的那把交椅。我赌,他那般人物,心坎深处,总有一处柔软之地。而你,便是他最软的那块肉。”

  “我不要你为我做甚。”

  他的目光,紧紧盯住她因震惊而睁大的双眸,

  “我只要你,收下这对镯子。他日,倘若有朝一日……我,有一日需赴黄泉路时,望你看在这镯子的份上,能在他耳边,替我说上一言。”

  “一言,足矣。”

  “一言,或可救我性命。”

  语毕,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里,有孤注一掷的疯狂,有枭雄末路的苍凉,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她那份纯粹与独立的……隐秘的、近乎嫉妒的向往。

  旋即,他不待林怀舟做出任何反应,甚至不等她那句“我绝不会”出口,便猛地转身,步履决绝,大步流星地没入黑暗里。

  无半分留恋。

  决绝得,像斩断最后一缕尘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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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怀舟独自僵立原地,手中捧着那沉甸甸的锦盒。

  夜风呜咽,卷起地上的纸屑,

  她垂首,凝视掌中这对玉镯。

  玉是好玉,温润、通透,在微弱的光线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

  它们本应是良缘的信物,是平安喜乐的祝祷。

  可此刻,在她掌心,它们却似两条碧绿冰冷的毒蛇,盘踞着,吐着阴险的信子,散发着算计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一言,救我性命。”

  于新最后的话语,在她耳畔反复回响。

  她胃中一阵翻搅。

  这男人……这男人心思之深,算路之毒,令人恶心!

  他撕毁婚书,非为还她自由,只为卸她心防!他奉上厚礼,非为祝福,只为在她与陈九之间,提前埋下一根最恶毒的刺!

  他算准了,以她的心性,绝难心安理得受此“贺仪”。

  这份人情,这句“救命”的嘱托,将如一座无形大山,沉沉压在她心上。

  日后,无论她与陈九走到哪一步,只要瞥见这对镯子,便会忆起今夜,忆起于新那张冷静到残酷的脸!

  他甚至算准了,她无法拒绝。

  他根本没给她拒绝的余地!

  他将所有的选择,都化作了是非题,然后,替她填上了答案。

  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然逃离了那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她教书,她校稿,她努力用知识与理性,为自己筑起一道高墙,隔绝外界的暴戾与阴谋。

  可于新的出现,瞬间将这幻象击得粉碎。

  只要这世道仍是男人的猎场,只要这弱肉强食的法则一日不破,她便永远不可能有真正的、纯粹的自由。

  她永远都可能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被重新拖回那巨大的棋盘,沦为他人手中一枚或轻或重的棋子!

  她死死盯着手中的玉镯,眼中燃起一簇愤怒的烈焰。

  她恨这被算计的感觉!

  她恨这身不由己的无力!

  她更恨于新用如此卑劣的方式,来玷污她与陈九之间那份……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厘清的、小心翼翼珍藏的情愫!

  “啪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的玉石迸裂声,

  林怀舟将手中的锦盒,连同那对价值连城的玉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掼向地面!

  碧绿的碎玉,混杂着红色的锦缎与肮脏的尘土,

  像一颗被生生摔碎的心,更像一个被碾碎的、恶毒的诅咒。

  她望着满地狼藉,大口喘息,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

  摔碎它们,仿佛就摔碎了于新强加于她的那份人情,那个无形的枷锁。

  可是,当真摔碎了吗?

  她缓缓蹲下身,指尖拂过那些冰冷锋利的碎玉,眼中的愤怒渐渐熄灭,唯余一片深不见底的悲哀。

  自于新的身影出现在这条幽巷的阴影里,她便已一败涂地。

  她输给了这个她永远无法真正理解、也永远无法挣脱的。

  属于男人们的、冷酷而血腥的江湖。

  月光惨白,照着她单薄的影子,和地上那片破碎的碧色混在一起。

  徒留一人小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