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人情薄似秋云-《九两金》

  黑。

  不是双眼紧闭那种黑,也不是月隐星稀的黑,乃乾坤倒悬、六识俱丧的黑。

  如坠无间。

  麻袋粗粝,闷塞口鼻,唯余己身浊气翻涌,混着茫然和未知。

  乔三爷的神魂,便在这苦海无涯中浮沉,似断桅孤舟,任由颠簸摆弄。

  多久?何处?

  拖拽,颠簸,无休无止。

  似被抛上骡车,于金山埠起伏街巷碾过漫长光阴,久到他几乎盼着这颠簸碾碎残躯,落得个痛快。

  行过一个多时辰,

  忽而,止了。

  门扉洞开,几条莽汉如饿虎扑羊,将他死死按于冰冷地上。

  一声闷哼未绝,

  足音轻悄,非止一人。

  旧尘、朽木、陈檀……好生熟悉的气味。

  这气味令他战栗,亦唤起深埋的记忆。

  几个呼吸后,头套被粗暴扯落。

  外界的亮光如针,刺得泪涌目眩。

  十余息后,视野方清,待看清周遭,乔三才苦笑一声,

  他跪着。

  跪在那再熟悉不过的所在。

  宁阳会馆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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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顶“义气干云”匾额森然高悬,正前方神龛香火未绝,青烟袅袅。

  两壁历代先贤画像与密密麻麻的捐输名录,字字如刀,皆是他曾熟稔、又亲手背弃的过往。

  此乃他龙兴之地,亦是堕渊之所!

  而今,他如待宰之犬,匍匐于此,静候裁决。

  神龛前两把花梨木太师椅,昔日唯他与馆长张瑞南可踞。

  此刻,椅上端坐二人。

  右首,于新。

  一身洋绸深灰西装,履尖锃亮,点着地。

  无辫,发丝油光可鉴,目光带着一丝猫戏鼠的玩味,居高临下,将他寸寸凌迟。

  于新身后,四条剽悍的汉子,

  乔三一一看过去,想必这就是他的“辫子党”,今时到处兴风作浪的爪牙。

  左首,宁阳会馆馆长,张瑞南。

  老叟较记忆中更形枯槁。

  一袭深蓝绸马褂,裹着嶙峋瘦骨,似风中之烛。

  他眼窝深陷,只枯坐着,甚至垂目没有看他。

  比起上次见面,像是一瞬间就老了下去。

  乔三的心,一点一点下沉。

  插翅难飞。

  今日,便是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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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三爷,”

  于新启唇,声调温润如读书人,字字却讥讽,

  “久违了。闻说前些时日,三爷在萨克拉门托寄情山水?怎的,彼处风光,竟不如咱们这唐人街的烟火气盛么?”

  口中破布被扯出。

  乔三呛咳几声,啐出一口血沫,强撑头颅,眼中竭力敛去狼狈,强自从容,

  “于新,好耐无见(好久不见)。”

  “馆长,久违,身体几好….”

  于新冷笑一声,“三爷还是如往常一样体面,叫兄弟们好找,几乎把金山寻遍了。”

  “怎么?揾我咁耐想点?约饮茶?定系同我讲规矩?”

  于新闻言,唇角勾起仿佛听闻荒诞不经之事的笑意。他慢条斯理,字字诛心:

  “规矩?乔三爷竟与鄙人谈规矩?”

  他话音陡转,

  “当日你为几两烟土分润不均,遣人绑我未过门的妻室时,可曾想过规矩二字?”

  “杰克逊街口,你勾连红毛番鬼,以洋枪暗算于某时,口中念的又是哪门子规矩?”

  “塔迪奇饭店事后,你趁乱卷走会馆公账上三万鹰洋,携你那房姨太连夜潜逃之际,心中装的,又是何处的规矩?!”

  乔三面上血色褪尽又涌起,唇齿哆嗦,喉间咯咯作响,却吐不出半句辩词。

  于新起身,踱至其前,俯身低语,仅二人可闻:“老匹夫,真道我寻你不见?躲进洋鬼子的庙堂,便以为那番邦泥塑能佑你周全?”

  乔三爷浑身剧颤,没了那份从容。

  求饶?无用!于新此獠,心肠早淬了蛇蝎之毒!

  电光石火间,乔三爷心思电转。

  一线生机,唯在旁侧那枯坐的老叟!须将这潭死水搅浑,将祸水引向他方!

  “哈……哈哈哈哈哈!”

  乔三爷忽地狂笑起来,笑声干涩癫狂,在空旷厅堂回荡,

  于新直身,眉头微蹙,冷眼睥睨,如观疯癫。

  乔三爷笑罢,抬起血丝密布的双眼,死死钉住于新,又扫过张瑞南,一字一句,

  “好!好!好!我认!这些腌臜勾当,我乔三认了!我贪!我色!我猪狗不如!”

  “可我再腌臜,骨子里流的还是宁阳会馆的血!拜的是关圣帝君,认的是新宁乡梓!我姓乔,祖宗牌位供在新宁祠堂!你呢?于新!尔如今算个什么东西?!”

  他挣扎着挺起跪伏的身躯,嘶声力竭:

  “你不过是来金山讨饭吃的野种,被洋人养大,如今自立门户,弄什么辫子党,是欺师灭祖!尔如今,不过是在给那从海湾里爬出来的恶鬼陈九——当狗!”

  “陈九”二字出口,正堂内空气骤然凝滞如铅!

  于新眼神倏然被怒意填满。

  一直闭目养神的张瑞南,眼皮微颤,浑浊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

  乔三爷心知赌中了!

  陈九,便是横亘此二人心头的一根毒刺!

  “你以为我眼瞎耳聋?而家唐人街,边个话事?唔系宁阳!唔系中华公所!唔系致公堂!更加唔系你班癫狗辫子党,系陈九,系嗰个新会后生仔!”

  “巴尔巴利海岸他占了,致公堂他吞了,连冈州会馆那帮见风使舵的都低了头!他是此地的土皇帝!而你,于新….”

  乔三爷目光死死缠住于新,

  “不过是替他看门护院的一条恶犬!莫顿街他让你守,你敢挪一步?你得上缴几成利?五成还是七成?他让你缴,你敢少一毫?杀我?不过是向你新主子摇尾乞怜,纳份投名状罢了!”

  言罢,他猛地转向张瑞南,声调陡转悲怆,字字泣血:

  “馆长!您老睁眼瞧瞧!这才是滔天巨孽!我乔三,偷的是钱,是会馆的公币!可他于新,卖的是骨头!是咱新宁同乡千百年的脊梁!他将宁阳会馆百年基业,生生拆了做那外人的垫脚石!”

  “馆长啊!强敌环伺,外人当道!吾辈手足尚在此自相残杀,岂非亲痛仇快?杀我一人,不过遂了于新坐稳狗位之心,好叫他替那陈九卖命更欢!此间唐人街,眼看就要改姓陈了!”

  “我乔三有罪!甘领责罚!但求馆长念在同乡之谊,念在昔日微功,予我一条戴罪之途!抄没的家财,我藏匿的鹰洋,尽数献出!吾等合力,先除陈九!古语云攘外必先安内,然今日外寇已破门入户,直捣黄龙了啊,馆长!”

  一番话,涕泗横流,掷地有声,似字字泣血,句句忠义。

  乔三爷死死盯住张瑞南,这是他最后、唯一的赌注!欲以“大义”“外患”掩己之罪,借对陈九的共同畏怖,离间于新与张瑞南,搏一线残喘之机。

  正堂之内,死寂如坟。

  唯壁上洋钟滴答作响,如无常脚步,步步踩在众人心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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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新不语。

  只静观乔三爷这濒死狂舞,面上无波无澜。

  他甚至好整以暇,自西装内袋取出雪白丝帕,细细擦拭手指。

  他知乔三爷在赌什么。

  赌张瑞南心中那点残存的、早已不合时宜的“大局”与“旧情”。

  他也知乔三爷所言,有几分是真。他确在替陈九做事,亦深感那泰山压顶般的威势。

  然,乔三爷算错一事。

  他算错了这世道的酷烈,更看错了如今陈九的威势。

  那个二十多岁的后生仔,如今是真的压在唐人街所有头上,逾矩一步,转瞬就是个死字。

  最终打破死寂的,是张瑞南。

  老叟一声长叹,悠远、枯涩,似抽尽了躯壳里最后一口生气。

  他未看于新,亦未理会乔三爷那灼灼期盼的目光,只自顾低语,

  “阿三,”

  他唤着乔三爷乳名,声调古井无波,“可还记得,初抵金山时,是何等模样?”

  乔三爷一怔。

  “那年你二十多岁,在码头与人争食,被打肿了一条腿,是老夫将你拾回会馆。念你机敏肯干,一步步提携,管事、坐堂……直至这第二把交椅。”

  张瑞南语速缓滞,似在回溯烟云旧事。

  “老夫曾言,宁阳会馆,乃我新宁同乡于异域之家。在此地,唯抱团,方不为洋夷所欺。有饭同食,有难同当。规矩,是撑起这家的脊梁。脊梁断了,家,便塌了。”

  他微顿,浑浊目光终落在乔三爷脸上。

  “你呢?所作所为,又是如何?”

  “为几两黄白物,与手足反目成仇。为一时意气,绑人妻女,行禽兽之举。为苟活性命,勾连外鬼,枪口对准自家兄弟。”

  “末了,窃尽家中资财,亡命天涯。”

  张瑞南声调依旧平淡,乔三爷却觉一股砭骨寒意自尾椎窜起,瞬间冻透四肢百骸。

  “你言陈九,道外敌。呵……”

  老叟一声干笑,比哭更涩

  “家宅不宁,自己都冇啖好气,仲敢同猛龙争食?”

  “更何况,你小看了陈九啊。那人,现在把整个唐人街都绑在他条裤头带,一荣俱荣,如今,拿什么与人争?我啊,现在连这样的念头都不敢起了。”

  “还有,阿三,你错了。毁我家者,非外人。是吾辈自身,一点一滴,自内里,蛀空了根基。”

  “是你,是老夫,亦是他。”

  张瑞南目光缓缓扫过于新,复归乔三爷。

  “争权夺利,勾心斗角,早忘了立此会馆的初心。是吾等自拆门户,自毁藩篱,才叫外头的豺狼,如此轻易,登堂入室。”

  “陈九……陈九不过是一果,而非其因。”

  语中,是无尽悲凉,万念俱灰。

  “至于你所言,戴罪立功,共御陈九……”

  张瑞南摇头,面上竟浮起一丝近乎悲悯的嘲弄,

  “阿三,时至今日,犹未悟耶?天变了。这金山埠,已非吾辈之金山。”

  “老朽们的把戏,过时了。你那些鬼蜮伎俩,在他那等合纵连横之力前,不过稚童耍戏。纵老夫今日放你,尽予金银,你斗得过他?你连于新都斗不过,尚敢觊觎陈九项上头乎?”

  此言,如最后一根稻草,碾碎了乔三爷所有心防。

  他烂泥般瘫软于地,面如金纸,口中只喃喃:“天变了……过时了……”

  张瑞南不再看他。

  他颤巍巍自太师椅中挣起。此一动作,似耗尽了残存气力。

  于新下意识欲上前搀扶。

  “滚,莫碰老夫。”

  张瑞南低叱。

  于新静立,退后一步。

  张瑞南一步一顿,走下石阶,至乔三爷身前。

  枯瘦身影,将匍匐的乔三爷完全笼罩。

  “我从陈九身上学会了几样东西,”

  “做人要狠,对自己人要狠,对外人要狠上加狠,嗰个人,杀起人来似宰鸡。其二就系,要有规矩,呢啲规矩,唔净止管人,亦要管自己。”

  “他不贪财不好色,不赌不食鸦片烟,我实在揾不到他有什么弱点。”

  “今日我学洪门家法,”

  “欺师灭祖,戕害手足,盗取公帑者,三刀六洞,沉海。”

  “今日,海不纳尔这等污秽之物。”

  他缓缓自宽大马褂袖中,抽出一物。

  一柄短匕。

  形制古拙,黄铜吞口。

  非杀戮之器,更像是祭祀礼器。

  张瑞南俯身,枯爪如铁钳,揪住乔三爷发髻,将其头颅硬生生提起。

  “阿三,”老叟之面,距他咫尺。

  那双枯井般的眼中,无怒无恨,唯余一片死寂的灰烬。

  “下去后……好生向列祖列宗……磕头认罪罢。”

  言毕,他集残躯最后之力,将那柄匕首,决绝地、笨拙地,攮入了乔三爷心窝!

  “噗——”

  刃锋破肉之声,于死寂厅堂,清晰得惊心动魄。

  乔三一直没有说话,眼泪却不知道何时涌出,他怔怔盯着张瑞南,随即低头难以置信地盯着胸前那只枯瘦的手。

  剧痛与刺骨寒意瞬间攫住全身。

  他张口,欲言,喉头涌上的,唯有大股腥甜热血。

  气力,随生机,急速流逝。

  他望着眼前张瑞南那张枯槁、漠然的脸。

  复又艰难侧首,望向不远处的于新。

  于新依旧静立,眼神多了几分悲哀。

  何其讽也!

  他瞪大了眼睛,强行有最后一点气力,扶着地面站了起来,随后,踉跄两步绕过张瑞南,又仰面躺在地上。

  头颅一歪,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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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堂,死寂如墓。

  乔三爷尸身委顿于地,暗红血浆自其身下汩汩渗出,污了地砖,如泼墨牡丹,妖异凄艳。

  张瑞南半跪在地上,形同木雕泥塑。

  良久,方松手。

  他颤抖着直起身,沾满温热腥血的匕首自指间滑脱,“当啷”坠地。

  他望地上尸首,又看自己染血枯手,呵呵笑了几声。

  于新缓步上前。

  “馆长,”他微一躬身。

  此礼,不卑不亢,似敬长者,亦似诀别,

  “他日再见吧,保重身体。”

  张瑞南无应。只摇摇欲坠,一步一挪,坐回那属于他的太师椅中。

  闭目,整个人,似与身后黑暗,融为一体。

  于新不再看他。

  转身,对身后的汉子,“执咗佢。”

  “是,于爷。”

  两条大汉上前,麻利地将尸首塞回麻袋,拖曳而出。

  另一人提桶执布,迅速擦拭地上血污。

  须臾,正堂复旧。

  于新最后望了一眼椅上枯坐、形同槁木的张瑞南,无言。

  他正了正西装领口,转身踏出宁阳会馆那扇沉重的大门。

  门外,是金山大埠的喧嚣,是喷薄而出的骄阳。

  而门内,唯余一具衰朽的躯壳,与满堂游荡不去的、旧日的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