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仙力溢满:地窖伴心-《轮渡奇潭》

  新华镇的风,近日来总裹挟着一股不合时节的、甜腻腻的暖意,仿佛阳春三月误入了寒冬腊月,搅得人心里既熨帖又莫名惶然。王家小院里的那几株牡丹,开得近乎妖异,花瓣层层叠叠,色泽浓艳欲滴,比往年盛大了三倍不止,引得镇上的花匠啧啧称奇,又暗自嘀咕。巷口那棵不知年岁的老槐树,枯枝尽去,新叶勃发,绿意油亮得能照出人影来。更奇的是镇上的居民,连平日里为半个铜板都能争得面红耳赤的菜贩子,近日也总是笑眯眯的,脾气好得不像话;几个顽劣不堪、猫嫌狗憎的孩童,竟也整日里笑声不断,乖巧得让他们的娘亲以为换了魂。

  这一切不寻常的源头,皆来自于暂居在王家的那位小客人——廉贞星君。她身上那股源于北斗星辰的、执掌幸福与祥瑞的仙力,正随着她浸染人间烟火日深,而变得愈发澎湃且……失控。

  自住进王家这方小小的院落,廉贞每日里嗅着的是清晨灶间飘出的桂花糕甜香,听着的是王元丰憨厚的笑语和李小姐温婉的关切,触到的是凡间烛火那跳跃而真实的暖意。这些鲜活、生动的人间气息,如同最烈的催化剂,将她体内沉寂千年的星力彻底点燃、催发。起初,只是指尖那些玄奥的星纹不再安分,总是不自觉地亮起微光,如呼吸般明灭。渐渐地,她周身都开始萦绕着一层淡不可见、却又真实存在的金色光晕,走到哪里,哪里的草木便疯狂滋长,连王家后院那只芦花母鸡,都破天荒地一日下了两个蛋。

  这无形的“幸福仙气”起初确实带来了祥瑞,可很快便失了章法。它不再受廉贞意志的精确引导,而是如同溢满的江河,漫无目的地冲刷着整个新华镇。镇东头“李记糖铺”的掌柜,对着算了一早上也没算清的账本,突然毫无缘由地拍案大笑,吓得伙计以为他中了邪。镇西头那对吵了半辈子、几乎成了全镇人茶余饭后谈资的老夫妇,竟破天荒地手挽着手,在夕阳下逛起了集市,脸上还挂着如梦似幻的微笑。整个新华镇,都被笼罩在这股过于完美、近乎虚幻的暖意和幸福之中。

  唯有廉贞自己知道,这并非祥瑞稳固的征兆,而是她仙力彻底失控的前奏。这股不受控的力量,不仅影响着外界,更在剧烈地扰动她的心性。前一刻,她还在厢房里,安静地看着李小姐穿针引线,绣着那对戏水鸳鸯,心下是一片难得的宁和;下一秒,一股毫无来由的烦躁便猛地攫住了她,让她恨不得立刻摔了那精致的绣绷,甚至想拔出星纹短剑,将院中那光洁的石桌一剑劈开,以宣泄那股无名火。夜深人静时,她好不容易合眼,梦中兄长生前温润的笑颜清晰如昨,她刚要开口呼唤,那影像却骤然扭曲,化作斩妖时那凌厉无匹的剑光与漫天秽物,惊得她一身冷汗,对着虚空徒劳地挥拳。

  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快要控制不住了。这溢散的星力,这反复无常的心性,就像一个不断膨胀的、危险的火药桶。继续待在王家人身边,难保下一刻,失控的仙力或是骤然爆发的戾气,不会伤及这些真心待她的凡人。

  于是,从三天前起,她便寻了个由头,将自己反锁在了王家后院那个堆放杂物、久未使用的旧地窖里。只吩咐负责照料她的小丫鬟,每日定时将饭食放在地窖门口,不得入内。

  地窖里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腐烂蔬果混合的沉闷气味。廉贞蜷缩在角落里一堆干燥的草垛上,竭力运转心法,试图在周身凝结一层星力屏障,将那失控外溢的仙力牢牢锁在体内。然而,那屏障脆弱得如同浸水的薄纸,每隔半个时辰,便会被内部汹涌的力量冲出一道裂缝,刺目的金色光芒如利剑般从裂缝中迸射而出,将地窖壁上斑驳的苔藓和蛛网照得纤毫毕现,闪烁着不自然的微光。

  “收回去……不许出来……不能伤到他们……”她将滚烫的脸颊埋在冰冷的膝盖间,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手腕上的星纹明灭不定,如同她此刻挣扎的心绪,在竭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这天午后,地窖那扇厚重的木门,竟被从外面轻轻推开了一道缝隙。一道纤细熟悉的身影,端着一个红漆食盒,小心翼翼地侧身走了进来。是李小姐。

  她适应了一下地窖内昏暗的光线,目光很快便锁定了角落里那个蜷缩成一团、微微发抖的小小身影。看到廉贞那副与平日桀骜模样判若两人的脆弱情状,李小姐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心疼:“廉贞……你……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廉贞猛地抬起头,星眸中先是闪过一丝被惊扰的厉色,随即化为全然的慌乱。她像只受惊的小兽,下意识地往更深的角落缩去,声音尖锐而急促:“别过来!快出去!我……我控制不住身上的仙力,会……会伤到你的!”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她手腕上的星纹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地窖内的温度瞬间攀升,角落里几个被遗忘的土豆,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出了细弱的白芽。

  然而,李小姐没有退却。她将食盒轻轻放在门口干燥的地面上,非但没有离开,反而提着裙摆,一步步缓缓走到廉贞面前,蹲下身来。她的目光温柔而坚定,没有丝毫畏惧,只有满溢的担忧。她伸出微凉的手,轻轻握住了廉贞那滚烫且在微微颤抖的手。

  “我不怕。”李小姐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身上的仙力出了问题?”

  掌心传来的微凉触感和那毫无保留的信任眼神,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廉贞心中那扇紧闭的、名为坚强实则恐惧的门。她一直强撑着的、属于星君的骄傲外壳寸寸碎裂,露出了内里那个也会害怕、也会无助的孩童本相。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带着灼人的温度。

  “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廉贞哽咽着,语无伦次,“来到凡间后,特别是住进你家……这些仙力就越来越盛,我收不住它们了……我的心也变得好奇怪,一会儿想笑,一会儿又想发脾气,看什么都顺眼,又看什么都不顺眼……我怕……我怕自己会变成怪物,会走火入魔,更怕……更怕一不小心就伤了你和元丰……”

  “傻姑娘,”李小姐听着她断断续续的诉说,心尖都跟着发疼,她伸出另一只手,用指尖轻轻揩去廉贞脸上的泪痕,“我们是朋友啊。哪有朋友遇到难处,就自己躲起来,把关心你的人全都推开道理?”她从食盒里取出一块还带着温热的桂花糕,递到廉贞嘴边,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先吃点东西,我听丫鬟说,你都三天没好好吃饭了。你看,你虽然控制得不好,可这仙力也让镇上的花开了,树绿了,让大家心里都暖洋洋的,大家私下里都说王家来了个小福星呢。你不是怪物,你只是……只是需要有人帮你一起,度过这个难关。”

  廉贞怔怔地看着她,顺从地张开嘴,咬了一小口桂花糕。那熟悉的甜香在口中弥漫开来,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也抚平了一丝心底的焦躁。她本想说些更严厉的话赶李小姐走,可看着对方那清澈眸子里毫无杂质的关切与坚定,所有拒绝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李小姐见她肯吃东西,心下稍安。她又从食盒里取出一盏小巧的油灯,用火折子点亮,小心地放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豆大的灯火驱散了一小片黑暗,跳跃的光晕映在廉贞犹带泪痕的小脸上,也映在李小姐温柔的面容上。

  “地窖里太暗了,有灯亮着,你能舒服些。”李小姐重新坐回她身边,语气平和,“我不走。我就在这里陪着你。你想说话,就跟我说说;若不想说,我就安安静静地陪着你坐着。”

  从那天起,李小姐便成了这阴暗地窖里的常客。她不再让丫鬟送饭,而是每日亲自提着食盒下来,陪着廉贞用完简单的餐食。有时,她会柔声细语地给廉贞讲镇上新发生的趣事,比如巷口老槐树不仅叶子绿得发亮,昨夜竟还开出了从未见过的、带着莹莹微光的小花,引得镇上的孩子都去瞧稀奇。有时,她会拿出木梳,耐心地替廉贞梳理那因灵力躁动而有些凌乱的发丝,边梳边哼唱着婉转的杭州小调,那吴侬软语像羽毛般轻轻拂过心尖。

  而当廉贞心性再次失控,周身金光乱窜,眼中戾气闪现时,李小姐不再只是言语安慰。她会毫不犹豫地上前,紧紧握住廉贞那双时而滚烫时而冰冷的手,将自己的体温和稳定传递过去,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在她耳边轻声低语:“别怕,廉贞,看着我,我在这里。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奇妙的是,每当李小姐紧紧握住她的手,廉贞体内那奔涌咆哮、几欲破体而出的星力,竟真的会渐渐平息些许。那刺目躁动的金光,会变得柔和、温顺,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最终化作一层暖纱般的光晕,温柔地笼罩在两人周围。

  地窖,这个原本阴冷、被遗忘的角落,因为李小姐的日日到来,而悄然发生了变化。墙角的蛛网被细心清理干净,换上了李小姐带来的、几盆喜阴的翠绿盆栽。沉闷的空气里,也时常飘起她身上淡淡的、若有似无的茉莉花香。这里不再只是一个囚禁失控仙力的牢笼,更像是一个被友情悄然点亮、与世隔绝的温暖巢穴。

  廉贞靠在冰冷的土壁上,看着身旁正低头为她缝补一件不小心被星力灼出焦痕衣角的李小姐,跳跃的灯火在她娴静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廉贞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原来凡尘俗世中所言的“情”,并不仅仅是像王元丰与李小姐之间,那命中注定、相濡以沫的夫妻恩爱;也可以是朋友之间,这般不问缘由、不计得失的不离不弃。这份源自凡人内心的、纯粹的温暖与信任,其力量,或许远比天界那些冰冷严苛的律法与修行口诀,更能安抚她失控的仙力,更能指引她找回那个迷失在力量漩涡中的、清醒的自我。

  这份在地窖的阴暗与寂静中,由一盏孤灯、几块糕点、无数句轻柔安抚和紧紧相握的手所滋生出温暖与牵绊,让廉贞那颗因寻找兄长而焦灼、因力量失控而惶恐的心,找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安宁与依凭。

  只是,沉浸在这份短暂安宁中的她尚且不知,这份刚刚萌芽的珍贵暖意,很快便会被一场源自她自身、却又超出她掌控的突如其来的危机所打破。而她与李小姐之间这跨越仙凡、纯粹而脆弱的友谊,也将随之被推至风口浪尖,面临一场严峻乃至残酷的考验。那溢散的星力所引来的,或许并不仅仅是凡人的微笑与繁花的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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